从早稻田出发:是枝裕和与恩师的对谈
《早稻田学报》2019年六月号
《岩本宪儿老师与是枝裕和导演的特邀对谈》
对谈者:
电影史研究者岩本宪儿 × 电影导演是枝裕和
翻译:张愉
一位是凭借《小偷家族》夺得第71届戛纳国际电影节金棕榈奖在国际舞台上光彩夺目的是枝裕和导演。
另一位是担任是枝导演学生时代毕业论文指导老师的电影史研究者岩本宪儿老师。
岩本老师和是枝导演都执教于早稻田大学的讲坛之上,由此共通点出发,他们二人从授课内容到是枝导演的作品进行了对谈。
以岩本老师的著作为契机:
岩本:是枝君在早稻田大学第一文学部文学科文艺专业学习时,我授课的内容是剧本的历史与其表现形式的变迁。是枝君上这门课了吧?
是枝:是的。但其实我大学时代没怎么上过课,基本是在学校附近的电影院度过的。19岁入学的时候,我在如今已经消失的ACT迷你影院站着看完了《大路》和《卡比利亚之夜》两部影片。当时的我被意大利新现实主义所倾倒,而正在此时,我看到了岩本老师翻译的一本有关费里尼的书。这也成为了我开始沉迷于电影的契机。
《卡比利亚之夜》(1957)
岩本:1980年代正是我对费里尼最感兴趣的时候,所以出版了那本书。哦,对了,我记得是枝君在那本书上到处都贴满了标签。
是枝:哈哈是的,我还在书上写了很多笔记。大学时候真的是没怎么上过课,但是我清楚得记得我上了岩本老师的课,另外还上过给我们放乔治·梅里埃和8毫米电影的山本喜久男老师的课。后来我还拜托岩本老师指导我的毕业论文,但是曾经一度被岩本老师拒绝了……
岩本:那是因为剧本创作不是我指导的方向啊。
是枝:我的毕业论文是以歌舞伎剧目《景清》为题材而创作的剧本,并在论文的后半部分附上了具体该如何拍摄的文字。
岩本:是枝君的毕业论文是那一年的毕业生里评价最高的,我写的论文评语就可以证明。(笑)
是枝:真是不好意思呀。(笑)
岩本:我记得当时是这样评价的:“剧本行文规范有余,张力略显不足,但其拍摄部分充满诗情”。因为来听课的学生很多,我当时对是枝君并没有什么印象,但是从毕业论文开始便记住了他。是枝君毕业不久,我就收到了他的来信,他在信里说他拍摄了电视纪录片:《心象スケッチ それぞれの宮沢賢治》(1993)和《当记忆失去了》(1996)。我特意用录像机把电视台播出的这两部影片录下来看了。
从此迈入了电影的世界:
是枝:我原来一直想当一名老师,有几位老师在我的人生转折点起到了关键作用。小学时候的图书馆老师、高中时候的国语老师,还有就是岩本老师。我对这三位老师心存感恩,毕业后也保持联络。我第一次创作剧本就是在写大学毕业论文的时候,学生时代被费里尼这样的映像作家所吸引也是因为岩本老师。
岩本:是枝君寄给我的信中曾这样写道:“从此,我要进入电影的世界了。”这句话我一直清楚得记得。
是枝:是的,那大概是1995年。我在希腊参加塞萨洛尼基国际电影节的时候,在一家书店见到了爱森斯坦的画稿,就不禁想起了岩本老师,所以给岩本老师写了那封信。(译者注:岩本宪儿老师在日本介绍并翻译过很多爱森斯坦的著作)
岩本:是枝君最早的电影《幻之光》,着实令我惊讶。这部影片与是枝君之前在电视台拍摄的电视纪录片风格完全不同,其表现手法也不同于以往。没有充分利用照明器材,而是尽量使用自然光线。
《幻之光》(1995)
是枝:我当时想模仿谷崎润一郎的《阴翳礼赞》,所以就拜托了摄影师拍摄那种风格。
岩本:我很欣赏这种“暗”的拍摄方式,当时我一再告诉学生们“不要在小屏幕或明亮的房间里看这部影片,如果不在大银幕上观看的话,就很难体会到这部影片的好。”从那之后,是枝君在海外经常被拿来和小津安二郎作比较,但是是枝君自己貌似更喜欢成濑巳喜男。
是枝:因为成濑的影片里经常出现颓废的人物,小津的作品太过工整了。
岩本:你的作品里我最喜欢的是《空气人偶》(2009),貌似喜欢这部作品的人并不多吧?
是枝:偶尔会有一些,但大多是奇怪的人。(笑)
岩本:这部影片带有梦幻与诗情,梦幻诗情与现实掺杂在一起表达,仿佛游走到了另一个次元的世界里。
是枝:谢谢岩本老师夸奖,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其实我自己也非常喜欢《空气人偶》这部作品,但是当家庭题材的影片拍摄多了,周围对这种题材的需求也跟着日益增多,这反而让我感到了局促,创作空间越来越小。所以我真的很想再挑战一次像《空气人偶》那种不一样的题材。
岩本:是呀,那么就在下一部作品里尝试一下吧,我很期待。是枝君总是喜欢挑战的,今后准备挑战什么样的作品呢?
是枝:最近这十年我一直在准备拍摄描写满映的作品。这个题材,由日本导演在中国进行拍摄是非常困难的,但是我想挑战一下。
岩本:满映的资料不好收集啊。如果需要的话我和我的研究伙伴们会尽力协助你的。
是枝:那就拜托您了。
从学生那里得到的激励:
岩本:是枝君读书时候是1980年代,那个时候的早稻田校园里跟戏剧和电影有关的社团活动非常多,是枝君参加了吗?
是枝:我没有加入社团。当时的电影社团活动确实非常兴盛,我虽然没有参加,但却能真切地感受到像“第三舞台”等戏剧所传达出的能量。
岩本:是的是的。早稻田大学把各种各样的人集中到一起,大家互相切磋,在各种能量的碰撞下为音乐、电影、戏剧等文化艺术开辟道路。是枝君现在是早稻田大学理工学院的教授,站在老师角度来看,现在的学生和当时的你们有什么不一样吗?
是枝:当学生的时候我基本没怎么上过课,所以没有什么发言权。但是现在的学生真的很认真啊,他们基本所有的课程全都出席,这点让我感到很吃惊。
岩本:来听课的学生都是理工科的吗?
是枝:不是的,因为课程是面对全体学生的公开课,所以其他专业的学生也有很多。大家用一年的时间学习如何制作电影,同时还有很多有关电影的社团可以参加。我自己也体验了一把大学时代没有参加过的社团活动的感觉,并且还是作为社团部长和大家在一起活动哦。(笑)
岩本:是枝君还在川口艺术学校教书的时侯,我就站在教室后面听过他的课。是枝君是一名非常优秀的教育者,他比我讲课讲得好(笑)。是枝君讲课的时候非常认真,也很仔细地倾听学生的发言。
早稻田学报封面
是枝:我认为讲课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让学生制作出“好的电影”,而是让他们在过程中进行学习。当然,一开始还是要激励学生们以能拍出好的电影为出发点,鼓励他们的积极能动性。学生们的作品虽然有时候不太成熟,但我时而会被他们感动。比如他们对拍摄对象投入的深深情感,诸如此类。我做导演已经二十年有余了,对于摄影机位置的摆放或是移动,都有了常规的定式,所以见证学生们第一次站在拍摄现场充满悸动的情景对我而言是非常珍贵的体验。
岩本:对我而言也是如此,我最开心的瞬间就是看到学生们的优秀作业和毕业论文的时候。偶尔看到学生的论文超越自己的时候,也深受触动。所以我非常了解是枝君所说的那种感受。
《第三度嫌疑人》(2017)
是枝:但是,我最近发现,很多学生在课上如果看到哪个导演的影片不错,也很少会再去找这个导演之前拍的电影去看了。但我当时看费里尼的时候,就去找岩本老师介绍费里尼的书来看,由此继续挖掘费里尼的其他作品,想更深入地去了解他,这样才能不断拓展自己。
岩本:现在租借影碟的商店,按照导演进行分类的货架越来越少了,想看到某个导演全部作品可能越来越困难了。但通过网络等其他多元的方式是可以找得到的,只要有心就可以办得到。话说回来,是枝君今后还打算继续在早稻田大学教书吗?
是枝:是的,我想尽我所能继续在早大教书。当时我作为教授被早大邀请来,就是因为如果重新设立一个艺术专业的单独学科比较困难,所以要建立一个横跨所有本科专业的艺术课程库。我想如果能实现这个目标的话就太好了。
岩本:是的,这个想法被提出来好几次了,你一定要凭借一己之力来实现它啊。当然,我也更加期待作为导演的是枝君更加美好的未来。
是枝:谢谢您的鼓励。我深感近20年来电影大环境的变化。现在的日本电影界,与大资本合作拍摄的影片和独立制作的影片之间呈现两极化的趋势,对于电影人来说可选择的道路比较狭窄。另一方面,在现今这个即使不用胶片也可以独立制作影片的时代,有才华的年轻人比较容易显露出才华,但是他们很难得到安稳的经济支持。还有,日本电影不应只停留在日本国内,应该更加开放的面向世界。这些都是现今日本电影界需要改进的状况。今后,我将继续对这些问题进行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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