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诗病举隅(28):乱叠
近体诗讲究避开重字,但对于叠字而言,却是个例外。据网络大数据分析统计,《诗经》三百零五篇中使用叠字者的有二百篇,比如雎鸠“关关”之声;桃花“灼灼”之艳,蒹葭“苍苍”之貌,无不令人向往。后来南朝萧统选编的《文选》中的《青青河畔草》中“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之六句,在叠字运用上堪称典范。南朝钟嵘在《诗品》中高度评道:“文温以丽,意悲而远,惊心动魄,可谓几乎一字千金。”再后来的唐宋诗词中也有很多运用叠字的经典诗篇,比如李清照《声慢慢》:“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这种叠字连用之法,无任何违和之感,可以说将叠字运用推向一个艺术巅峰。清代词人徐釚在《词苑丛谈》中评道:“首句连下十四个叠字,真似大珠小珠落玉盘也。”可见,叠字不仅仅是一种词汇现象,也是一种修辞手法,具有积极的审美艺术效果。不过,凡事都有个度,若用得过分,失去自然和妥帖,反而令人生厌。
在唐诗中,叠字不切者甚多,譬如杜牧《念昔游(其一)》:
十载飘然绳检外,樽前自献自为酬。
秋山春雨闲吟处,倚遍江南寺寺楼。
本诗描写诗人不受拘束生活之状态,突出江南寺院之多,烘托出诗人游历之广。全诗隐约地流露出一肚子不合时宜的愤世之感。不过,此诗有两处之误,其一,转句“秋山春雨”字面不通。有专家解释与首句“十载”相呼应,似乎有些勉强。因“十载飘然”已明言飘泊之期,又何劳“秋山春雨”来暗指,岂不是多余其事?另外末句“寺寺”作叠字用,与“楼”配用,非常不切,犹是“夹生饭”。若改为“十载飘然绳检外,樽前自献自为酬。杏花春雨闲吟处,倚遍江南八百楼。”这样一来,更具气势。
又譬如寒山《独坐常忽忽》:
独坐常忽忽,情怀何悠悠。
山腰云漫漫,谷口风飕飕。
猿来树袅袅,鸟入林啾啾。
时催鬓飒飒,岁尽老惆惆。
此诗写出了贫士的身境和心境。将叠字置于句末,虽是一法,但用力过度,双或因叠字所限,使其句法句式一致,读来单调乏味,全然没有音乐之美。顾炎武《日知录》中道:“诗用叠字最难。《国风·卫风·硕人》连用六迭字,可谓复而不厌,赜(zé)而不乱矣。”寒山此诗,叠字乱生,不及《杳杳寒山道》之优。
另外,律绝诗讲究避重,若在一首诗中运用三个以上叠词,也是不堪负累的。譬如杜甫《送王十五判官扶侍还黔中得开字》:
大家东征逐子回,风生洲渚锦帆开。
青青竹笋迎船出,日日江鱼入馔来。
离别不堪无限意,艰危深仗济时才。
黔阳信使应稀少,莫怪频频劝酒杯。
本诗中之王判官本系黔阳人,而宦于蜀者,时奉母归养, 杜甫作诗以送之。此诗三、四二句,看似写景,而孝养在其中。如青青句,见《楚国先贤传》:“孟宗最孝,母好食笋,冬月无之,宗入林中哀号,笋为之生。”又如日日句,见《东观汉记》:“姜诗与妇佣作养母,母好饮江水,嗜鱼鲙,俄而涌泉舍侧,味如江水,每旦出双鲤鱼。”运化故事,浑然无迹。——此诗之优也。然此诗也有多处之不察之处。其一,首句“逐”字不佳,没有来处。杨慎在《乐府诗话》中道:“今称人之母随子就养曰逐子,可乎?然亦未有他好字易之。近有语予以‘将’字易之,《诗》云‘不遑将母’,盖反言见义,若春秋杞伯姬以其子来朝,而书杞伯姬来朝其子之例也。为文富於万篇,贫於一字,其难如此。古乐府有‘一母将九雏’之句,则‘将’字其惬,当试与知音订之。”其二,“帆开”与“船出”意同,非大家之手笔也。其三,“离别不堪无限意,艰危深仗济时才”之二句,上下不接,各说各话,似是乱入者。其四,尾联浅易,只有“频频”二字,略显语枯,前者已有二个“青青”“日日”叠字,末又生其三者,岂不多余?似是“乱叠”者也。
如果说以上两三诗,在叠字的运用上是无心之失,那么韩愈的这首《南山诗》则是故意为之,其中连用叠字十四之多,可谓无所不用其极:
延延离又属,夬夬(guài guài)叛还遘(gòu);喁喁(yóng yóng)鱼闯萍;落落月经宿,訚訚(yín yín)树墙垣;巘巘(yn yn)架库厩;参参削剑戟;焕焕衔莹琇;敷敷花披萼;闟闟(xì xì)屋摧霤(liù);悠悠舒而安;兀兀狂以狃;超超出犹奔;蠢蠢骇不懋。
此诗南山不是衡山,而是指终南山,也称中南山,是长安南郊的名山。此诗雄奇恣肆,卓荦不凡。不仅如摄影家运用广角镜头,从各个方位、季节,摄取了南山种种奇景,而且勾出了南山之神态,并渗入诗人的遭遇、心情、意趣。不过此诗叠字乱出,恃才弄巧,痕迹明显,甚是累赘。明末清初学者蒋之翘评道:“其所言工巧,《南山》竟何如也?连用或字五十余,既恐为赋若文者,亦无此法。极其铺张山形峻险,叠叠数百言,岂不能一两语道尽?”看来,叠字如此之用,如同做文字游戏,于诗意无补之益,反而使作品流于轻佻,成为一病。
在诗体之中,有叠字诗类。不论优劣,其实都是在做文字游戏而已,于诗词艺术而言,毫无益处。下面便以一小故事证之:传说一次杜甫到郊外闲游,看见一股山泉从山顶飞泻而下,于是便吟道:“泉泉泉泉泉泉泉。”正想此诗往下如何写时,忽听有人接道:“犹如珍珠倒卷帘。”杜甫心想,是谁这么快呢?莫非是李白吧!于是便开口发问:“言者莫非是李白?”只听得对方连声回答道:“然然然然然然然。”后来有人将这一问一答我的四句话连在一起,居然是一首成了一首诗:“泉泉泉泉泉泉泉,犹如珍珠倒卷帘。言者莫非是李白?然然然然然然然。”此诗虽无机巧,也甚自然,终究是游戏之语。与刘勰“情貌无遗”(见《文心雕龙·物色》)之论相去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