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食物:西瓜

西瓜是夏天的美食,这个想法往往是在别的季节里,尤其是在冬天最为正确。而真正到了夏天,到了六月,到了西瓜大规模上市的时候,面对唾手可得的西瓜,人们对西瓜一下就少了很多想象:西瓜怎么不如想的那么好吃了呢?连汤带水弄得手上很粘稠,吃下去第一口还行,满是解暑的西瓜气息,吃第二口的时候那个味就不明确了。

任何所谓好吃的东西,都有一个前提,那就是适度的匮乏。一旦极大丰富,要多少有多少,尽情吃,只要到了这种状态,再好吃的东西也就完了,没味道了,没意思了。

这其实就是原来人们在冬天的时候想吃西瓜,甚至成了最想吃西瓜的时候的一个重要原因。一些在冬天走到了人生边上的人,最后一个要求就是吃上一口西瓜。可是这在人类漫长的历史过程中都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无论如何要等到夏天,等到第一批西瓜下来。这样人便也就很可能顺势一直等到了夏天,生命就此又得以延续。

可惜的是如今在冬天吃西瓜早已经易如反掌,大棚里的出产一年四季都有,海南的西瓜要多少有多少。人们从别的季节里一直吃到六月,区别好像就只有价格了。

西瓜随时有,吃法却就是那么几种。小心地把西瓜子儿吐到手心里与蹲在地上大嚼边吃边吐瓜子儿相比,各有优劣,却都不是很舒服;一是吃的不舒服,一是很难保持形象。西瓜的正确吃法难道真是一块块挖下来放到盘子里?当然,最没意思的是吃饭后果盘里的西瓜,切成薄片小口咬着吃,因为已经酒足饭饱吃什么也都无味,连带着就认定是西瓜已如某种塑料制品了。

西瓜也许是现场感最强烈的一种水果。藤蔓遍地,长着条纹的大西瓜点缀其间,这幅景象本身比西瓜还诱人。吃西瓜不稀罕,到过西瓜地边上,在西瓜地里走过,到看瓜的窝棚里坐过,那才让人羡慕。任何一个人说起去地里拉瓜,或者去地边上吃瓜,都会跃跃欲试,都会有一种由衷的冲动。我自己关于西瓜的记忆里,就有到地里现场摘那种长裂了的瓜的经历;不过,对于西瓜更刻骨铭心的记忆还是来自童年。

那时候,夏天的黄昏十分漫长。排子房一家一户都垒起来自己的院子,走道就跑到了前排的墙根。那墙根里的阴凉是孩子们玩耍的长条形的场地,跑来跑去,不知疲倦,不知热。

跑着跑着突然有谁一声喊:你爸爸回来了!我便会和妹妹一起向胡同口猛跑。多数时候是失望的,但是在一次次的失望之间总是夹杂着几次让人兴奋的“果然”——爸爸的自行车后架上果然带着一个西瓜!而有一年夏天,妈妈在市里短期培训,几乎每天回来都肯定带回一个不太大的西瓜!妈妈总是尽最大可能满足孩子的愿望,她对生活中的美丽与幸福,始终有一种非常清晰的努力,在物质匮乏的生活里也总是尽可能让家人穿得整洁、吃得满意。这使我和妹妹的撞大运式地期待变成了明确的等待,所以每天黄昏的时候就先爬到小房上,从房顶上遥望着。

由于我和妹妹欢天喜地互相看着笑得合不拢嘴的傻样,母亲也会被带得笑起来,但是父亲却照旧按部就班地让先用脸盆接了水泡,不泡上半个小时一个小时是不能吃的,吃了就浪费了。这段时间我和妹妹会无数次跑去看泡在盆里的西瓜,抚摸着它条纹清晰的身体,給它撩水,撩着撩着就成了互相以水进行的攻击。因为不如此就无法打发这令人抓耳挠腮的等待。

终于泡到了时间了,从小屋子里搬出了小桌,拿出放饺子的篦帘儿,把水淋淋的西瓜放上去,爸爸却一定要先在带着一点瓜蔓儿的瓜底上薄薄地切上一刀,并且一定还会让早已经急不可耐的我和妹妹看看,看看那青白色的有时候已经多少点了一点浅红的瓜肉颜色的瓜皮上的铁锈。然后用这块瓜皮把刀的两面都擦了,切瓜的时候就不带铁锈和贴腥味儿了;同时再切瓜的时候瓜也因为底部被削平了而在篦帘上待得非常稳定。

西瓜终于切开了,皮厚的话沿着刀口齐刷刷地成为两半,皮儿薄的等不得刀到边儿已经先自己裂开了,瓜肉不平,裂成了起伏的山峰与沟壑,伸手掰下一块山尖儿来,最是好吃。至于是谁手快掰了山尖儿,兄妹之间自然又是一番你争我夺、追来跑去、针锋相对的争执和嬉闹……这样的时候爸爸妈妈总是先看着我们闹,等闹急了便赶紧喝住,于是大家都低头吃起瓜来。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我永远都记得的场景里,母亲的神态也依旧是不甚清晰的;我试图藉着吃西瓜的场景回到过去,在我和妹妹的追逐奔跑过程中,一定是绕着她来跑的,她也一定是笑着的,也肯定是手里还没有拿到一块西瓜的;不等全家人都吃上,她绝对不会先吃的。在不无艰辛的的生活中的那一个瞬间,她洒着金色的夕阳的年轻的脸上,一定是充满了由衷的幸福……

这想再次和她在一起的努力,终于又近乎徒劳。思念和想念,在最亲的亲人那里反而会觉着无所凭依。

生命的列车无声地驶过,驶过就是驶过了,再也回不去。我们想抓牢那先下车的亲人,即便是用回忆去抓,依托着依旧在我们身边的食物去抓,也依旧是抓来满手的空空荡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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