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104

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104

题新刊聆风簃诗集

良家十郡鬼犹雄，颈血难偿竟试锋。失足真遗千古恨，低头应愧九原逢。能高踪迹常嫌近，性毒文章不掩工。细与论诗一樽酒，荒阡何处酹无从。

【笺说】

《聆风簃诗》，近人黄濬著。黄濬，字秋岳，号哲维，室名“花随人圣庵”，福建侯官人。自幼即有“神童”之誉。1903年，年仅14岁的黄秋岳来到北京，就读京师译学馆（今北京大学前身），并成为陈衍的得意弟子。后又以才名曾受知于当时的政界巨擘梁启超，被时任交通总长的梁启超聘为秘书。在京期间，曾为梅兰芳的戏润色唱词，使梅兰芳新演的京剧唱词一下子雅化了不少，提高到了一个新的层次。1935年，黄秋岳得福建侯官同乡、国民政府主席林森的援引，由北京南下，在南京国民政府任行政院高级机要秘书。

1937年7月27日，当国民政府拟计划将长江吴淞口封死，然后集中陆地炮火，欲将日寇停泊在长江中的几十艘军舰全部击沉。次日即将行动前，却见原本在长江上的日舰全部逃往吴淞口外的内海，计划功亏一篑而失败。蒋介石严令戴笠彻查此事，发现是黄秋岳和儿子黄晟将此军事机密泄漏给日寇。后经南京军委会会审，黄秋岳父子于8月26日以叛国罪被判处死刑，执行枪决。

据说，黄秋岳所以通敌卖情报，是其喜奢侈，好舞姬，养小妾，时常出入青楼酒肆，入不敷出，被日本情报机构收买，才导致其成为汉奸。

黄秋岳的《聆风簃诗》出版于他死后的1941年，由黄的好友梁鸿志（后亦为汉奸而伏法）出资交文楷斋雕板印刷。

时人多有惋惜黄秋岳之才者。陈寅恪亦有诗称其才，写有《丁亥春日阅〈花随人圣盦笔记〉深赏其游旸台山看杏花诗因题一律》诗，有“今日开篇惜此才”之句，并附识曰：“秋岳坐汉奸罪死，世人皆为可杀。然今日取其书观之，则援引广博，论断精确，近来谈清代掌故诸著作中，实称上品，未可以人废言也。”

汪辟疆在《光宣诗坛点将录》说：“秋岳诗工甚深，天才学力，皆能相辅而出，有杜韩之骨干，兼苏黄之诙谐，其沉着隐秀之作，一时名辈，无以易之。晚乃私淑于三立，气体益苍秀矣。”他又在《光宣以来诗坛旁记》中评价黄秋岳的诗说：“黄秋岳如凝妆中妇，仪态万方。”

那么，钱锺书又对黄秋岳是什么态度呢？

良家十郡鬼犹雄，颈血难偿竟试锋。

首联二句写道，祖国多地的好儿女，牺牲也是鬼中的豪杰；但你竟然以身试法，难以对得起自己一颈之血。

上句“良家十郡”，语出杜甫《悲陈陶》：“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陈陶泽中水。”杜甫此诗，写的是安史之乱中，房琯与敌交战于陈陶泽，大败，杜甫在诗中十分沉痛的写道“四万义军同日死”，可见此战的惨烈。“良家”，汉时指医、巫、商贾、百工以外的人家，后世称清白人家，好人家为“良家”；“十郡”，极言地域之广；郡，古代地方行政区划名，秦汉后，以郡统县，是比县还大的行政区划。钱先生引用杜甫此诗中此句，正是用来比拟抗日战争牺牲的热血男儿来自全国四面八方。

“鬼犹雄”，鬼中豪杰。语出《楚辞·国觞》：“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王逸注：“言国殇既死之后，精神强壮，魂魄武毅，长为百鬼之雄杰也。”

下句的“颈血”，颈项之血；大多用于牺牲的义举，如宋喻良能《题旌忠庙次王龟龄韵》：“抽砖击敌甘命终，愿以颈血污刃红。”

读此句，很易错认为是“十郡良家”的“颈血”，但细思起来，如此解则此句的“竟”就难以着落，也与下一联不连贯。因此这里的“颈血”应是指黄秋岳犯罪伏法受戮而言，所以说他的“颈血”是“难偿”的。也就是“竟试锋”这种行为，一腔之血白白浪费，对不起自己的一颈之血。而且，此下句若不写及黄秋岳，到颔联才写到黄秋岳，就未免有些突兀了。而上句写牺牲烈士，下句写此白洒“颈血”的黄秋岳，才会有第四句的双方的“九原逢”。

“试锋”，尝试刀剑的锋利，形容以身犯险；宋卫宗武《和赵莲奥剑》：“小试锋莫当，崖石中开张。”此言黄秋岳竟然以身犯险。

所以，此联的上句是写牺牲的志士，而下句则写出卖祖国的黄秋岳。

失足真遗千古恨，低头应愧九原逢。

颔联写道，失足真成了千古遗恨，黄泉下与牺牲的人相逢，应该惭愧地低下你的头。

上句语出明杨仪《明良记》：“唐解元寅既废弃，诗云：'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是百年人。’”

“失足”，本指走路不慎跌倒，此比喻犯下严重错误，实指黄秋岳向日寇出卖情报的汉奸卖国行为。

“遗恨”，指到死还感到悔恨；宋杨石《岳阳书事》：“苍梧云深不可见，遗恨千古嗟何穷。”

下句钱先生有自注：“吴梅村《古意》：'手把定情金合子，九原相见尚低头。’”清初诗人吴伟业，字梅村，明亡入清，被迫入仕清廷，愧悔终身，自认为“草间偷活”。他写的《古意》诗，本六首，都是怀古的作品，但是都有一个共同主旨，在于抒发亡国之情。袁枚就说，这六首《古意》“乃是写怀”（转引自《吴诗集览》），是写自己苟活于亡国之后，而又出仕新朝，犹如女子背情别嫁之愧悔，所以诗中说“九原相见尚低头”。吴伟业是“尚低头”，还低着头，是自主的行为；钱先生改为“应愧”，是他人认为的揣测之词。也就是说，吴诗是自判，“低头”是自愧；而钱先生是他判，“低头”是认罪，二者还是有差别的。

“九原”，本是春秋时晋国卿大夫的墓地；汉刘向《新序·杂事四》：“晋平公过九原而叹曰：'嗟乎！此地之薀吾良臣多矣，若使死者起也，吾将谁与归乎？’”后也泛指墓地或死后的黄泉。这里说的“九原逢”，是写黄秋岳九原下相逢“良家十郡”的抗日牺牲的战士。

颔联二句是对黄秋岳罪行的义正严辞的斥责，深入其内心的给以鞭挞，揭露他将背负千古骂名，至死不休的愧悔。

能高踪迹常嫌近，性毒文章不掩工。

颈联写道，才能高妙，常嫌恶你人生踪迹太接近政治中枢；虽然本性有恶德，却也掩不住你文章的光采精工。

上句，钱先生有自注：“朱子《答巩仲至》之四：'尝忧放翁迹太近，能太高。’”朱子，即南宋理学家代表人物之一的朱熹；朱熹的原文为：“其能太高，迹太近，恐为有力者所牵挽，不得全其晚节。”放翁，即南宋著名诗人陆游，号放翁。这里钱先生是说黄秋岳也是“能太高”，“迹太近”。

“能高”，指才能高明；唐代的周昙在《后汉门子密》诗中说：“子密封侯岂所宜，能高德义必无为。”后汉门子密，为反叛的彭宠旧臣，门子密缚彭宠献刘秀，被刘秀封为“不义侯”。所以周昙讥其为“能高”。

“踪迹”，在这指供职；清叶廷琯《吹网录·开赵埋铭》：“观赵生平，不愧为忠义奇杰之士，且踪迹在吾吴最久。”钱先生此句所谓“踪迹常嫌近”，即是朱熹《答巩仲至》之四所说“迹太近”，是指过分热衷于接近中枢权贵之处来谋生供职。

下句，钱先生亦有自注：“王弇州《袁江流》：'孔雀虽有毒，不能掩文章。’” 王弇州，即明代著名诗人王世贞，字元美,号凤洲,又号弇州山人。王世贞有《乐府变十章》，其十《袁江流钤山冈，当<庐江小妇>行》，即钱先生所简称的《袁江流》诗。王世贞的这首诗，是咏叹明权奸严嵩的一生，极尽讽刺，诗的最后两句是“遗臭污金石，所得皆浮云。”但王世贞在诗中也称严嵩是“孔雀虽有毒，不能掩文章”，意为孔雀胆虽有剧毒，但不能因此否认孔雀有鲜艳的羽毛；王世贞是用此说严嵩的诗文写的也是很不错的，虽对严嵩其人不直，但在撰写《明诗评》时，也认为：“嵩诗少年，如碧荇依依，水清石见；春云缀空，浓淡有情。惜气格小缓，结语意尽耳。后不复点检，随人得之。岂廊庙泉石体裁，自别耶？抑所谓不复唱渭城者耶？”可见对严嵩诗的评价颇不低，这既是“不能掩文章”吧。

此下句的“性毒”，多用于草药有毒性，此处形容人的本性有亏，品德不正；《西游记》第六十四回《荆束岭悟能努力 木仙庵三藏谈诗》：“此僧性毒,多贪恨,熏蒸变化以成蛇相,他日瞑目,即受生于蛇矣。”

“文章”，本指错杂的色彩或花纹；“文”，花纹；“章”，鲜明。宋梅尧臣《赋孔雀送魏生》诗：“一身粲烂文章多，引声笙竽奈远何。”后亦常用指人所撰写的诗文；杜甫《偶题》诗：“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工”，精工，精巧，指诗文写得好；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诔碑》：“杜笃之诔，有誉前代。《吴诔》虽工，而他篇颇疏。”

此颈联二句揭示了黄秋岳失足的原因，并指出了其诗文尚有价值。

细与论诗一樽酒，荒阡何处酹无从。

尾联写道，要与你饮一樽酒，仔细地探讨诗文，但是你的荒坟不知，无从去祭奠。

上句系化用杜甫《春日忆李白的诗句》：“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是杜甫想起李白，不禁感叹，何时能与你李白饮酒，再次与你详细谈论诗文！钱先生这里也有与黄秋岳谈论诗文的愿望，可见对其诗才还是很称许的。

下句“荒阡”，即荒坟的墓道；刘长卿《登吴古城歌》：“荒阡断兮谁重过，孤舟逝兮愁若何。”“阡”，通往坟墓的道路。此指黄秋岳的荒坟墓道。

“酹”，以酒浇地，祭奠也；唐李白《山人劝酒》诗：“举觞酹巢由，洗耳何独清。”

“无从”，找不到门径或办法；宋卫宗武《挽储华谷四首》“赓唱无从再，酸心阅旧诗。”此处是说无法找到黄秋岳的墓地。不过，黄秋岳葬在何处？钱先生不知，我们后人却也是遍查不得，真是“荒阡酹无从”了！

尾联二句，可见钱先生对其诗才的肯定与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