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水 · 散文】 王富东：爱人

爱人

文丨王富东

(一）

究竟为什么，爱人，你离开了我，一言未发？十几天来，我彻夜不眠，苦思冥想，不得其解，痛苦得心都烂了。

六月初八中午，五岁的曾孙女旦旦推门进来喊着：“太爷太奶好！”说完就爬上床，打一个滚，跳起身，捧着我们的头，热烈地吻了你我的额头。接着抱起床头的小童枕说：“咱们来玩传球？”“好！”你首先拍手赞同。小童枕在我们三人手中飞快地转换着，旦旦咯咯地笑着，我们呵呵地笑不拢嘴。旦旦突生怪念，猛然把球抛得老高，让我们接不着，她高兴得笑声震天，我们也笑得前仰后合，祖孙尽享天伦之乐。不觉3个小时流逝，大家都累得筋疲力尽，虽然开着空调，还是汗流浃背。六点多，旦旦被她奶奶喊回睡觉去了——玩得高兴，耽误了午休。

“今天特开心,旦旦娃从来没有和我这样亲近过，是我老来最高兴的一个下午。”

我冲杯豆奶寄给你，“晾凉喝了，再吃几块饼干，躺下歇歇；我出去转转。”你接过奶杯：“你走你的。”闹钟正敲响六点半。

我回来的时候，你默默地坐在床边。“咋不开灯？”“又不做啥……”我顺手拉开灯。“看电视不？”“不。”“你不爱看嘛？”电视正演《年年岁岁柿柿红》。“乏了，不想看。”

我帮你脱了外衣和长裤，以便睡得凉快些。晚上2点、4点，你起床小便两次，叫我开关灯，一切都好好的。凌晨5点半，是我们起床散步晨练的时间，我喊你起床，你没应；再叫，还是没应。我坐起来，拍拍你：“懒虫，起床，趁凉快散步去……”你不应，也不动。我弯腰过去，拉你的手，胳膊软绵绵的。我心里一惊，急忙拉开灯，俯身过去，见你脖子拧着，左脸颊贴在床上，双目紧闭。我扶正你的头，唤你，拍你，不应也不动，悠悠地呼吸着，沉睡着一样。

我给你穿上外衣和长裤，扶你睡正，理顺乱发。你一生爱好整洁，注重美好形象。我跑去请来了村医。医生迅速检查了一下，让赶紧送县医院救治。时间是早晨6点多。

到县医院急诊科，急救到8点，医院建议转西安。9点入西安医学院第二附属医院，我紧缩的心松开来：爱人有救了。

儿女接到电话，都赶来了，问：“我妈好好的，怎么一下子这样了？””不知道呀。”我一脸茫然，坐在你旁边，抚摸着你冰凉的手臂，看着你好似熟睡的脸发呆。儿女们趴在你床边，流着泪喊着妈。护士厉声喝止，急救室里一阵混乱。

（二）

二院诊断的结论：大面积脑栓塞（梗死）。病情危重，立即组织抢救。我很紧张，但对康复，还抱有希望——你因脑梗塞已经住过三次院，每次都说危重，下过病危通知，但你都挺了过来，活得好好的。今年三月出院后，你从连儿女都分不清谁是谁，走十几步就得歇歇，康复到不再认错人，不歇气缓缓步行四里路；从胆怯自闭，到敢对我发脾气，争回擀面条的权利，骄傲地说：“我几十年的本事，你学不来的。我擀的面，是十五的月亮；你擀的，破布片一样，还显摆！”

但是，因为你失忆，动电器的事，我坚决不准你干。有一次烧稀饭，已经停了火。趁我不在厨房，你又打开电磁炉，烧得稀饭溢了一灶台，你手忙脚乱，不知所错。我跑过去，关了电。对你狠狠发了一顿脾气，大声呵斥，拉起你的手，唬道：“再动电器，剁了你的手！”你吓得脸色苍白，胆怯地看着我，眼里滚着泪花。我一阵心酸，老泪涌了出来，赶紧转过脸去：“曾经多么精明强干的一个人，变成这样了！”哽咽得缓不过气来。我知道，对病人吼叫，是很残忍的，但为了你的安全，不得不做出发狠的样子。你能理解吗，爱人？第二天，你又去动电磁炉，我挡住了，握着你的手，软声柔气求你说：“不敢动电器一类的东西，会出事的，不要让我操心了，好吗？”我知道你记不住的，不用的时候就把电磁炉的电源切断。

一个月前吧，你忽然对我说：“我会使用电磁炉啦，你不用再操心了。”“真的？怎么会的？”“女儿教的，我烧过两回开水，没麻达。”那天上午，我看着，让你使用电磁炉煮面条，步步到位。我高兴得抱起你转了一个圈子：“乌拉，爱人回来了，我的命真大啊！”

从那天起，你的体质、饮食、精神等状况，一天比一天见好。我们每天出双入对，路上散步，街坊串门。晚上，拼头并肩，观赏电视，卿卿我我，好不幸福。我曾不自禁地吟道：“笑眼看，出门进户双飞燕。语呢喃，翻飞上下，比翼蓝天……”你抿嘴一笑，嗔我：“臭美！秃鸡了，还双飞燕呢。”“你永远是我的飞燕，美丽的飞燕!”那时，我心里是多么的甜美啊，爱人，你知道吗！直到初六，你和健康人几乎没什么差别，立峰、新亚几次都说：“俺婶痊愈啦，恭喜，恭喜！”我喜不自胜，像卸下了千斤重担，浑身舒坦。

谁知道，初七凌晨五点半，你竟然深度昏迷，几经抢救，没有再醒过来。我百思不得其解，自责不已。前一段，我一定高兴得昏了头脑，忽视了你的状况，哪些方面做得不够，导致了如此严重而无法逆转的后果！我欲哭无泪，撕心裂肺地痛。你能告诉我吗，我究竟在哪方面做错了，或出了漏洞，害得我们近六十年的恩爱夫妻，阴阳两隔。爱人，难见的爱人！

爱人，回首过去，我们五十九年的恩恩爱爱，一切都历历在目。

（三）

一九六零年春，我21岁，中等师范毕业，一个贫苦农家的孩子，你18岁，花季少女，待字闺中。在亲友的撮合下，我们订了亲。相亲是在你家邻居厢房进行的。我坐在床沿，一位抱着孩子的魁梧的中年妇女（婚后得知是七娘)，领着你进来。越过那妇女宽大的肩膀，我看见你一双明亮而沉稳的大眼睛，润泽的脸庞，一条搭在胸前的大辫子。我们做了极其简洁的交谈。我问：“愿意和我订亲吗？”你低声、害羞而坚定地说：“愿意！”眼睛里闪着亮光。我微微一笑：“我也愿意！”然后掏出10元钱做见面礼，由那妇女转交给你，你收下了，我从眼神里感觉到你对我笑了一下。仪式完成，我起身走出，你仍然跟在妇人身后，走到大门口，算是送我。窗外聚集的几个与你一般大小的女孩子，半掩着脸，四散奔逃，像是摇响了一串银铃。

回到家，父母问我：“咋样？”“可以。”小妹急切地问：“心疼不？"我拍拍她的小脑袋：“还行，比哥好看。”全家人高兴得合不拢嘴。晚上对门的董志海来家，谈及我订婚的事，说：“好娃，就是门牙有点呲。”她就在你的学校代教。父母惊讶地看着我：“是吗？！”

“那个大个子妇女遮住她下半截脸，我没看见牙齿。牙不影响健康，小事。”心里却暗暗赞叹：”你亦狎矣！借势瞒了我，够灵性的。”心里更生出几分爱意。

“那咋办？”小妹瞪着我。“照办，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哥绝不伤害一颗稚嫩纯洁的少女心。”

“好！莫坏良心。听说，那是一个没娘的苦命孩子。”父母异口同声地说。

在婚姻问题上，受爱情小说的影响，我立誓做个”君子”，一旦相中了，爱上了，答应了女子，就绝不自己毁约，一定爱她一辈子；不满意的，面也不见，不给女子造成伤害。前边，也是亲戚介绍过你们村两个姑娘，一个姓勾，一个姓侯，我都一口回绝，嫌姓氏难听——“勾氏”，“侯氏”，反感极了，坚决不同意。父亲劝说：”姓什么有啥关系，只要健康，灵醒，能过日子就好。你大叔说，娃灵醒得很，人才不错。你妈偷偷看过，很喜欢，答应明天背见。”

“我不同意”。父亲生气了，说：“你去给你叔回话！”

“我去。”那天，从长安师范学校回来，50多里路，到家已傍晚，商谈争论到深夜。晚上10点多，万籁俱寂，连狗也睡着了。我沐浴着皎洁的月色，穿过宁静的田野，去一公里外的大叔家。大叔已经入睡，我隔着窗户喊醒他，说明取消见面事宜，请他老人家原谅。

我们结婚后，你曾问我，为什么拒绝和勾侯见面。我说：“不爱。”“你就爱我，又没见过，凭啥？”“凭我同学刘文博的一句话，‘李家的娃，一个比一个出色，拿到当铺当，都多当几个钱’。不要忘了，五零年，（你）二哥是秧歌队宋美龄的扮演者，(你）小妹过继给我的族侄，我抱大的，都是美人胚子。”你抿嘴一笑，歪在我怀里，攀着我的肩膀，看着我的眼睛说：“刘老师最爱说调皮话。”你告诉我，那两个女子，是你的发小，同学；勾姓的和你近邻，你管人家叫姑。我笑：“以后见了，我还得叫姑？”你触电似的，猛坐起身：“凭什么，直呼其名！我的爱人怎么能让其他女子占便宜，自己受委屈？”你多么爱我，足见一斑。我问你：“现在女子找对象，都是‘一工二干三教师，没辙了，才嫁个刨土的’。我小眼睛，又是个烂教师，你甘心嫁我？”“我早听到你和咱家的名声，超好，天下无双，认定你是我的爱人，唯一的。”“哪里听得？”“刘老师他们，他是我们真正的的牵线人。”“啊！”

两家协议，“斤半彩礼（240元），两身半衣料”成事，很便宜的，当年农历10月结婚，借以给久病的母亲冲喜。此后，借星期天，你曾回过咱家两三次看我。

六月份吧，门房大叔唤我去：“嗨，情书——‘王富东 爱人收’。前几天，你们班石惠民收了封‘石惠民 丈夫收’的，够肉麻的，挠得我老头子心里都痒酥酥的。”

信里你说，我是好人，你爱我，盼着10月的好日子快点到来，永结同心，白头到老……“蛮老到的，小蝴蝶。”你的两条乌黑锃亮的大发辫上，扎有两只粉红色的蝴蝶结，成就一副“人面桃花”的美艳。

我心里甜丝丝地想着，“‘爱人，爱人’，好甜蜜。”对你的爱，已经渗入心的深处。

（四）

1960年，农历10月初8，我21岁首日，你17岁8个月又六天，我们的婚事如期办理。那时，正是国家经济最困难的时期，我们家当然难逃此劫，缺衣少食没资金，母亲又重病在身，雪上加霜，几近崩塌。我们没有花轿骏马，只戴朵红花，我在前面走，你在后面跟，亦步亦趋，在亲朋的簇拥中，走到咱家。我们的婚房里，炕上，只有一条薄薄的被子，没有褥子，席子下面，铺着厚厚的麦草以保暖。又正是冬天，睡前虽已烧过，但到后半夜，炕席冰似铁，睡在上面，似裹在冰壳里，寒气渗骨，颤栗如撼，两人紧紧相拥，不敢稍动。你家比较殷实，你哪里经受过如此苦难。我紧紧搂着你小而绵绵的身躯，希望传寄给你尽量多的温暖，反倒是你的体热源源地输入我的体内，温润着我的心。我泪流涔涔，觉得对不住你。你安慰我说：“患难的夫妻。我们是夫妻，患难与共方显真情真爱。我没想着过来享清福，我就是来与你共患难的。妈有病，爸年迈，弟妹们还小，你是我的爱人，我就是来为爱人分担的，为父母分担的。你爱我，我爱你，家庭和睦人健康，这比什么都贵重。”

我紧紧搂着你，拼命地吻你，几乎把你额头一块皮，吸进我的肚子里，弄得你低声哼道：“疼，疼……”

第二天，你早早起床，烧开水，给妈妈煎好药，端好水，供大家洗脸，喝几口热汤，上学的上学，干活的干活。你服伺妈喝了药，也立即赶去上工。从此，家里的力气活，都被你包揽了。父亲是位饲养员，他的业内活儿，挑水，纳草，也被你抢过来包了。在你的精心照料下，母亲的病，日见好转，至春节前痊愈。父母弟妹都被深深感动，逢人就夸你的好，打心眼里爱护你，尊敬你。日久天长，乡亲们认识了真实的你，交口称赞，说你是尊老爱幼的活雷锋，把你视作正确处理家庭矛盾的标杆。你为我们老捻坊四房一家，增光不少，作为你的爱人，我感到无上光荣和骄傲，更加深爱你，敬重你。爱人，你是感知到的，你曾多次说，“不要有亏欠的想法，我们是恩爱夫妻，爱人；老人是我们的父母，小的是我们的弟妹，不光是你，我更应该好好对待，让我的爱人安安心心地工作，充足地休息，身心健康，保障咱们的幸福。”

我们结婚，五十九年来，恩爱和好，相敬如宾，孝敬父母，关爱弟妹，同心创业，养儿育女，夫唱妇随，建立了一个和谐美好的家庭，几代人受益匪浅；你相夫教子，恩泽惠济，子女儿孙，茁壮成长，事业有成，学业有望，夫老健壮，福寿齐天，这一切，皆缘于你啊，爱人。

由于操劳过度，1986夏，你患上冠心病，一直就医服药控制。2014年和2017年，你两次突发高血压、脑梗，病情紧急而危重，医院连发几次病危通知。我和儿女没有放弃，恳求医生大胆精心施治，终于转危为安，平稳出院。你说：“为我争回来一条命，却给你添罪了。”“我得一个爱人，大喜，何罪之有！”回家后，我搀着你的臂，牵着你的手，扶你走路，从十几步，到几十步，至两公里，你终于可以自己行走了，人们都为你的康复高兴，祝福。

一天早晨，路上游转，我看见霜后的梧桐，叶子深绿健旺，想起一首《鹧鸪天》词有两句写道“梧桐半死清霜后，白头鸳鸯失伴飞”。针对咱俩的现状，即兴凑了一首《鹧鸪天》：“老迈夫妻情最贵，百年修得同船渡，千载练就共枕睡。梧桐犹健清霜后，白头鸳鸯双奋飞。秋日艳，夕阳美，老迈夫妻情最贵。相濡以沫涸辙鱼，夫唱妇随天作配。”并把有关故事讲给你听，你嗔道：“难听死了，共枕睡。”“实话实说嘛，爱人不共枕睡，仇人共枕睡？咱共枕睡了59年，争取60年……”“不希望再长些？”“当然，越长越好嘛。百年也不嫌。”我牵住你的手，摇晃着笑答。“怕长不了啊。”你叹息道，“可以的，只要咱们共同努力，就能达到。如今社会好得很，我有退休金，你有养老金；我有劳保，你有新合疗，生活就医都有保障；我退休赋闲，有的时间陪你，牵着你的手，走到最后，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嘛。”“越长你的罪越大，搀倒扶起，擦屎倒尿的。”“暂时的，会好的。你病中，连儿女都分不清谁是谁，只记得王富东是你的爱人，现在，熟人都认得了，进步很快很大啊。”

孰料，你的话有毒，坚持了几年，你竟然病倒，撒手走了，一句话也没留下，让我和儿女茫然失措，血往心里滴，泪往肚里流。我呼天抢地，你紧闭双眼，不搭不理。你忘了，我是你的爱人，你答应我们共奋飞，越长越好的啊！

我知道，你太疲倦了，实在无力支撑了，否则，决不会抛下我独自走掉的。为了我，你是甘愿连性命也奉献的，就像我，愿意为你奉献生命一样。你大病以后，我就是为你而活，伴你而活；我知道，我如果死了，你是无法活下去的。你走了，我伤心难过，但担心的事情，放下了，无后顾之忧了，可以视死如归，随时去找你了。你是先遣使者，到那儿后，打理好咱们的新居，炕上铺一条薄薄的被子，席子下铺厚厚的麦草，静心迎接我的到来。爱人，等着我——你的忠实的爱人，一定来找你，再续我们甜甜蜜蜜的日月。

安息吧，爱人！

以上图片均由王富东老师提供

审稿：谭长征   编辑： 马晓毅  

作者简介

王富东：蓝田县前卫镇，退休教师，80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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