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庄王在一鸣惊人前的三年里干了什么?
这才是真正的春秋之楚庄王(一)
主笔:闲乐生
公元前614年,楚穆王商臣逝世,他未满二十岁的儿子熊侣即位,是为楚庄王。而摆在年轻的楚庄王面前的,是一个内忧外患的烂摊子:
第一,外有强敌。
晋国上卿、中军将赵盾乘楚国主丧未定之机在宋国举行七国大会,原先归附于楚国的小弟宋、陈、郑、蔡等国纷纷投靠了晋国,楚国的国际地位大大降低。
第二,内有权臣。
第一位潘崇,乃楚穆王商臣的老师,曾为商臣争夺王位出谋划策立下大功,穆王继位后便把自己的太子宫赏赐给潘崇,让他做太师,并执掌王宫警卫。其人阴险狡诈,政治斗争经验极其丰富。
第二位成嘉,字子孔。楚穆王因为是政变上台,所以极力仰仗楚国大族,特别是若敖族,在此期间势力迅速膨胀,成大心与成嘉两兄弟先后担任令尹,成大心去世后,成嘉成为了若敖族的新任领袖,为若敖族四大巨头之首。
第三位斗般,字子扬,乃成嘉堂兄弟,为若敖族四大巨头之二。
第四位斗越椒,字子越,斗般的堂弟,箭术无双,年轻时曾参加过著名的城濮之战,是若敖族的元老级人物,为若敖族四大巨头之三。此人野心勃勃,是个极其危险的人物。
第五位斗克,字子仪,斗越椒堂兄,楚庄王太师,若敖族四大巨头之四,公元前635年(楚成王三十七年)与晋秦联军作战时被秦所俘,后来秦晋之间爆发崤之战后,秦因被晋打败,就释放了子仪,让他来撮合秦楚联盟,以共抗晋国。而斗克认为自己有如此大功,却得不到重用,故而心怀不满,总想整点惊天动地的大事情给大家瞧瞧。
第六位王子燮(xiè,谢),楚穆王之弟,庄王太傅,因谋求令尹之职而不得,故而也相当不满。
第七位蒍贾,楚成王时楚国神童,若敖族政敌蒍氏家族的大家长,时任楚国工正(掌百工之官)。
从这七大权臣的履历来看,他们大多是庄王爷爷楚成王时期就开始活跃在楚国政坛上的元老,可以说是庄王叔伯乃至祖爷辈的人物,这些人虽然属于不同的政治派别,且内斗不止,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没把庄王这个小毛孩放在眼里,所以他们才敢为所欲为,视王权如无物。
然而,年轻的楚庄王似乎对这些争斗毫不在乎,甚至对楚国国政也毫不在意,成天饮酒作乐和宫中美女玩过家家,对国事不闻不问,结果,楚国四方起衅,就连江淮群舒(注1)这些小国也开始闹腾起来,楚国一、二号权臣令尹成嘉和太师潘崇只得亲自出马,跑去平定叛乱。待在郢都守国的斗克与王子燮见机会难得,竟起兵夺权,他们因是太师太傅,掌禁中兵权,所以挟持庄王发布命令,胡乱给成、潘二人安了个罪名,瓜分了两家的财产。成、潘二人见老窝都被别人端了,当下也顾不得攻打群舒,率大军心急火燎的往郢都赶,斗克和王子燮也不是吃素的,他们加修郢都城墙,准备抗拒大军回都,另外,斗克还派出几名武林高手去刺杀成嘉。成嘉身为若敖之主,当然也不是那么容易被干掉的,他轻易的就挫败了斗克的阴谋,将那些刺客给一锅端了。
这下证据确凿,若敖大军直逼郢都。斗克和王子燮一看糟了,赶紧挟持着庄王往商密(今河南淅川西)一带仓皇逃窜。为什么要逃往商密呢?原来,商密位于秦楚边境,而秦楚累世联姻,楚庄王之母应为秦女,斗克呢也曾因被秦国俘虏而在秦国待了九年,与秦国关系不错,看来这二位应该是想挟持庄王与秦国的外部势力联合,与令尹成嘉分庭抗礼。路上,他们经过庐地(今湖北南漳东)时,受到了庐大夫戢(jí,集)梨与叔麇(jūn,军)的热烈款待,一进城就送了他们两刀,将他们送去见了先君楚穆王。然后戢梨将可怜的人质楚庄王送还郢都,“二子作乱”宣告平息。
在这次叛乱中,楚庄王留给大家的印象只有四个字:懦弱,无能。懦弱的被“二子”控制,无能地看着双方争斗,接着又懦弱的被“二子”挟持出城,最后无能的被战胜一方接回来。楚庄王就像一个无助的小羊羔般任人摆布,真是可怜。
庄王被送回郢都的第二天,大臣们都聚在朝堂里迎接叛乱后的第一个早朝,他们原以为大王经过这次的磨难后一定会痛心疾首整顿朝纲,没想到庄王居然迟到了,大家一直等到日上三竿才见到了睡眼惺忪衣衫不整的庄王。
“今次寡人大难不死,真是多亏了列位爱卿啊,好在如今已经没事了,所以寡人决定放假七天,开party庆祝,大家一起happy吧,哦也!”
群臣们面面相觑:有没搞错,被人绑架了居然还要大肆庆祝,大王该不是吓糊涂了吧!
蒍贾道:“主上新立,就逢此乱事,而且如今国事艰难,百废待兴,放假庆祝,恐怕不妥吧!”
“人生在世,当及时行乐,寡人前些日子担惊受怕,现在好好地享受一下生活,有何不妥?你们这些老家伙做你们的事儿就是,不要叽叽歪歪烦死人了,走走走,都给我出去,寡人还约了美人喝酒呢!”
这句话一出来,大家伙全愣了,有的人失望,有的人暗爽,有的人冷笑,有的人叹息,有的人摇头,有的人幸灾乐祸,有的人还想劝谏,但楚庄王已经挥一挥衣袖走了。
群臣们只好转身摇头而出:唉,楚国的先王一个个都是英雄豪杰,怎么轮到这个小子,就变成了这副德行,悲哀,悲哀啊!
就这样,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令尹斗般、司马斗越椒和太师潘崇等权臣依旧把持着朝纲(注2),争权夺利,楚庄王则继续扮演着他的嬉皮士,整整三年没干过一件正经事,每天寻欢作乐。为了不让老家伙们叽叽歪歪,他还在宫门口挂起块大牌子,上面写着:“有敢进谏的格杀勿论!”然而,有个叫伍参(伍子胥的曾祖父)的老同志却不识好歹地站了出来,找到正在开party的庄王,说有事求见。
庄王右手抱着郑国美女,左手抱着蔡国辣妹,大咧咧地坐在玉臂美腿与杯盘狼藉之间,醉醺醺地说道:“大夫您这次来,是想跟寡人喝酒呢,还是来陪寡人听歌啊?如果是想给寡人上思想品德课,那我建议你先去门口把告示再读一遍。”
伍参笑道:“非也非也,微臣怎么敢破坏大王的雅兴?今天来是想和大王猜谜助兴的,这个谜语太难,微臣百思不得其解,大王聪敏过人,必能为微臣解惑。”
庄王一下子被吊起来胃口,大悦道:“大夫你真是找对人了,寡人最喜欢玩脑筋急转弯了,来吧来吧!”
伍参说:“有一只五色大鸟落在楚国的高阜上,三年不飞不鸣,请大王猜猜看,这是什么鸟呢?”
庄王不由大笑:“我道是什么难题呢,原来就这个啊,告诉你吧,这只鸟别人不认识,寡人却跟它熟的很,此鸟名叫'南天神鸟’,它不飞是因为正在长翅膀,它不鸣是因为正在观察动静,大夫放心好了,它三年不飞,一飞则冲天,三年不鸣,一鸣则惊人哪。”
伍参一下子被庄王给说愣住了。这,这什么意思,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
庄王不耐烦地说道:“寡人已经解了你的谜了,大夫你还傻愣着干吗?退下吧!”说着不再理伍举,转身嬉笑道:“嘿嘿,美人儿,别管这个老头啦,咱俩接着喝酒,来,我喂你!”庄王突然又恢复了从前玩世不恭的模样,和旁边的美女调笑起来。
伍参只好头晕晕的退了出去,他有些糊涂了,他感觉自己真的是看不透这个满身酒气的年轻君王:这究竟是他酒醉之后心血来潮的胡话,还是难道他内心真的暗藏锋芒?搞不懂,真搞不懂,这个人真是深不可测。
然而,接下来几个月发生的事情,让心存一丝希望的伍参彻底绝望了,庄王不但没鸣没飞,反而变本加厉,更加的淫乐放纵,花样翻新。而太傅潘崇死后,以斗般和斗越椒为首的若敖家族权势更盛,开始独揽朝纲,其他两大家族(蒍氏与屈氏)只有联手抗衡,内斗陷入白热化。晋国见此机会,当然不肯错过,于是元帅赵盾派了上军将郤缺率领晋国上、下二军长途奔袭蔡国,竟在楚国的家门口向它的属国发起猛攻。蔡庄侯一面抗拒晋军,一面派人向楚国求救。不料楚庄王醉心于玩乐,根本不管;而各大家族忙于争权,也懒得多管闲事。蔡庄侯绝望之下,只能与郤缺签订城下之盟,投入到晋国麾下。蔡庄侯悲愤欲绝,一病不起,第二年就撒手人寰。可与此同时,楚王宫依然载歌载舞。楚国的忠臣们心里拔凉拔凉的,想劝谏吧又不敢,话到嘴边吧又统统缩了回去。这当口还有哪个不怕死的敢提溜着脑袋进谏呢?this is a problem。
在中国的历史上,是从来不缺少勇士的,在这个关键时刻,大夫苏从站了出来,他要以自己的生命为赌注,作惊天一搏!
一天,苏从不顾侍从们的拦阻,二话不说冲进宫里,跪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庄王问:“苏大夫哭的如此伤心,所为何事啊?是不是谁欺负你了,告诉我,寡人给你做主!”
苏从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呜呜呜,臣今天就要死了,楚国也要亡了,你说我能不伤心吗?”
庄王不解道:“这话是怎么说的,好好的你怎么会死呢,楚国又怎么会亡呢?”
苏从道:“臣想对君王您进谏,您听不进去,就会杀了臣,臣死了,楚国就再也没人敢进谏了,没有人进谏,君王您就会越发放纵不理朝政,到时属国倒戈叛晋,百姓离心离德,长此以往,楚国亡可见矣!”
苏从话音未落,庄王那睡眼惺忪的双眼突然精光暴涨,他满脸含笑地俯身问道:“苏大夫,你是傻了还是老糊涂了,你难道没有看到寡人摆在宫门口的诏令吗?”
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庄王眼中的寒意,忍不住打起哆嗦来,苏从脸上却毫无惧色,他平静地答道:“臣不但看到了,而且看得很清楚。”
庄王突然站了起来,“锵”的一声拔出所佩宝剑,架在苏从的脖子上,厉声道:“既然你知道,那么寡人现在就亲手杀了你!”
苏从斜眼看了看那把明晃晃的宝剑,从容言道:“如果臣的死能让吾王幡然悔悟,振作图强,那臣情愿一死!请吾王将此剑赐予为臣,臣当刎颈于王前,不劳主上动手。”
庄王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苏从,若有所思。
殿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这时候,庄王却突然收剑入鞘,仰面大笑起来:“哈哈,你们看,寡人的演技好不好,这一演就演了足足三年,终于盼到了像伍参和苏从这样的大忠臣,太好啦!”
原来,这三年所有的事情,统统都是庄王自编自导自演的一出好戏,想他少年即位,既没有丝毫的根基,也没有属于自己的政治班底;再加上楚国内忧外患,局势未明,哪些人可以信任,哪些人必须防备,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这个时候,就算他再怎么吹嘘自己是南天神鸟,其实也就是一只小小鸟,想要飞怎么也飞不高。所以,他干脆将自己装扮成一个昏君,暗中观察朝中这些大臣们的一举一动,谋定而后动。
大丈夫做事,最重要的就是一个“忍”字,晋文公十九年都忍了,他楚庄王忍上三年,又算得了什么!何况,一个没有实权的君王,一个被权臣把持的君王,就算勤勤恳恳处理国政,也没有任何意义,还白白招惹权臣(汉质帝骂梁冀就是反面典型),何必呢?不如花天酒地多玩会儿,同时韬光养晦,磨砺意志,丰满羽翼,麻痹敌人。
而现在,时机终于成熟了,庄王通过灭庸之役(下一篇详述)掌握了部分兵权,又通过三年隐忍找到了自己的心腹班底,于是马上开始着手自己早已准备好的计划,这就叫静如处子,动若脱兔;不动则已,一动,雷厉风行!
第一,罢淫乐。所有的钟鼓乐器统统丢掉,所有的歌舞乐师统统走人,所有的美女送回老家,所有的party暂停举办。
第二,立樊姬。这三年来,庄王表面上很淫荡,其实心里早就想好了自己正宫夫人的人选,那就是一代贤妃,樊姬。当初,在庄王最放纵的时候,宫内所有的嫔妃都想方设法地讨好他迎合他,只有樊姬经常的劝谏他。她为了劝阻庄王不要沉迷于田猎,竟发誓从此不再吃鸟兽之肉。所以,庄王将樊姬立为正宫夫人,还称她为自己的“贤内助”(注3)。
第三,或诛杀或罢黜了以令尹斗般为首的数百个朝中大臣及宫中奸佞。当然,若敖族根深蒂固,现在还不是连根拔起的时候,所以楚庄王仍提拔了若敖族另一位首脑人物斗越椒,让他继任令尹。当然,庄王与若敖族的政治决战迟早要爆发,只不过时机仍未到罢了。
第四,提拔重用了数百个干部到关键岗位,作为自己的基本盘,以制衡若敖族的权力。其中主要人物包括曾救过自己的庐大夫戢梨,谏臣伍参、苏从,以及楚国另外两大家族首领蒍贾、屈荡,还有申邑大夫申舟、潘崇之子潘尫(音wāng)等等。
庄王这一番暴风骤雨般的整顿和改革,让国人对他顿时刮目相看,列国诸侯也都不由大跌眼镜,一夜之间,天就变了,这变化未免也太快了吧,这还是那个当初整日沉迷于声色犬马的浑小子吗?三年筹划,一朝勃发,年轻的楚王果然演技高超,忍功非凡,厉害,太厉害了!
注1:春秋时安徽一带有舒、舒庸、舒蓼、舒鸠、舒龙、舒鲍、舒龚等小国,这些小国都是周武王灭商后,分封皋陶后裔时所建的偃姓封国。
注2:令尹成嘉平定叛乱后没多久就病逝了。
注3:“贤内助”一词典出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