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笔记:尿炕

梁东方

人生有几个维度,其中一个是回忆。而能展开回忆的地方,一般不在你离开家乡出来工作的异地他乡,而始终会是你出生的地方。所以每次回到保定,就会被各种各样不期然的回忆所击中。

即使在保定这样的城市,现在也很少有大规模的平房、一排一排的平房建筑了。高楼大厦已经成了我们大小城市的常态,其长高了的自豪后面固然有人口过分集中以及水电暖的诸多使用上的复杂,还有抵御火灾的时候的困难,还有邻里老死不相往来的隔膜……但是不管有什么缺点,终究是有一个优点的:对于每个家庭、每个人的隐私有了更好的保障。

过去那种平房、一排一排的平房居住格式,每个家庭、每个人都在别人那里是透明的;任何事情几乎都没有秘密可言,比如尿炕。

尿炕之所以一般不叫尿床,是因为在人类普遍使用炕而还没有使用床的年代里,孩子们在睡梦中于炕上不知不觉之间已经撒了尿的事情就早已经有了。这是人类在婴儿期的一种发育未完全的症状,一般最多持续到三五岁的时候,待神经系统,尤其是植物神经系统发育完备以后,就会自行好转乃至痊愈。

但是很不幸,我的内部系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发育迟缓,始终没有能抑制住尿炕的问题,三五岁没有抑制住也就罢了,五六岁也还是没有,七八岁照旧,八九岁也不见好转,十岁了,十一岁了,居然还是这样!十二三岁童年结束进入少年阶段,但是尿炕依旧还会发生。这个过程现在说起来不无轻巧,但是作为当事者的自己从当年走过来的时候却是有着沉重的压力和巨大的心理负担的。过度敏感,羞愧和躲闪、天生不能理直气壮等等症状,在那个非常纤细的年龄里无时不刻地击打着自己刚刚迈进人世的灵魂。

早晨醒来,第一个感觉就是屁股底下是湿凉湿凉的,这让人非常懊恼,非常无地自容,让小小年纪的自己一下就陷入到了一种只有岁数要大很多的孩子才会发育出来的那种羞涩与耻辱的状态里。只有母亲在哎呀呀地感叹了一下以后,或者干脆完全不声不响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地照顾着自己起床的时候,才算是收获了一点点宽容与安慰。不过一旦将褥晾出去,就等于对所有人都宣誓了我的耻辱。又画地图了的讪笑会让人如芒刺在背,总感觉谁都在对着自己指指点点地进行嘲笑。

截长补短的妈妈就无声地把我画过地图的被子晾到外面的阳光下,我看着被褥之上清清楚楚地画出来的颜色棕暗的不规则的“地图”,真想一把将它们都抹去,抹不去就想着自己是隐身人,别人无论如何都看不见自己。无法实现便自行模拟:走路溜边,低眉顺眼不看人;好像自己不看别人,别人也就看不见自己了。

这样尿过的被褥被晾晒到了院子里的时候,我就羞于再出去跑着玩了。因为跑来跑去总还会从这些画着明显的地图的被褥前跑过,即便母亲总是刻意地将地图向上挪,挪到晾衣服的绳子顶上,但是只要仔细看,还是不难发现那浅黄的边缘明确的地图痕迹的。而在那个没有污染的年代里,只要用鼻子稍微在空气中用力吸一下,也就能闻到那呼之不去的尿骚味儿了。

是啊,住排子房的邻居们又是让你任何秘密都无法保持的,马上就会有人兴致盎然地问,又尿了啊!一副抑制不住的幸灾乐祸的样子。让人恨之入骨却也无可奈何,以后再见了面只能是低头赶紧走过去,生怕与人家四目相对,当面耻笑了自己。

后来,随着我年龄的增加,母亲干脆就不再把被褥拿出去晾晒了,只是在屋子里的炉边去烤。尿骚味道会在炉火的熏烤下骤然升腾起来,使满屋子都臭不可闻,把屋子里的人都在一瞬间就赶了出去。只有母亲,坚持着继续熏烤,就当这些味道完全不存在一样默默承受。这是只有母亲才能做到的事情,而且她自己完全不以为意,这就是自己孩子的味道,哪一个孩子不是这样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呢!

我当然知道,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唯一可悲的是我早已经过了那个应该被一把屎一把尿拉扯着的年纪了。父母领着我去看过很多医生,喝过中药,扎过针灸,吃过偏方,但是都无济于事。我被深深的阴影笼罩着,羞涩而敏感地面对着这个世界,很不好意思,很对不起,好像怎么样都是一种不堪的苟活……

这种情绪的底蕴一直笼罩着我的童年和半个少年时代。只有在玩疯了的时候,在老家的时候,才会暂时被忘记。只要一冷静下来,一到了夜里,就会自动地浮现出来,成为一个克服不了的巨大恐惧,一个自卑的根源。

那时候偶尔与妹妹打架,她急了就会大喊尿炕尿炕,自己腾的一下就变得脸红脖子粗,就会因为狂怒而失态,大骂她“偷糖精”——因为她最爱吃糖,甚至还会动手真地去打。真正是被她戳到了痛处。

只有父母是理解与尊重自己的,最多只是唉声叹息一下,不再多说任何一句话。然而,就是那一声叹息对自己来说也更如针扎一样。尽管长大以后已经很明确,尿炕其实是一种病,是与头疼脑热一样自己无法控制自己不得的病;但是当时却总有自己是故意为之,是天生比别人弱智、比别人下作和卑鄙的浓郁阴影。

我尿炕尿到了十四岁。这个事实其实早已经被自己遗忘了,好像完全自动的屏蔽机制,已经将这一段不堪回首的伴随了整个童年和半个少年时期的自卑的往事给彻底清除掉了。但是任何发生过的事情靠着回避都是都无法真正让它消失的,只有正视,只有面对,只有清算,将其中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逐一条分缕析地剖析清除,才能最终获得自我的解放。

所幸的是,对于孩子来说,很多事情是只需靠了时间就可以慢慢获得解放的。时间,只有时间才是医治缺陷的良药。这是年轻的优势,这也是基于发育不良而来的病症的无望之中的希望。

有意思的是,一旦从这样蔓延了十四年的泥潭里获得了解放之后,自己好像立刻就决绝地告别了过去,奋发昂扬甚至理直气壮地进入到了青年的行列。以前的事情只要自己不提,就几乎没有人知道,知道也没有什么人会再刻意地提起了。何况即使提起,也完全可以用一句不以为然的“那时候还小”来做理由进行充分的抵抗,再不会发生因为被揭了短,而对妹妹勃然大怒的事情了。那种默默的得意之状,就叫做:我已经长大。

长大以后就会逐渐明白,自己人生中的一切都无需过分自卑,只需冷静而客观地面对;与整个人生比起来,它们实在不算什么。何况,人生也不过是宇宙中一粒尘埃的一个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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