滹沱河笔记：滹沱河出山后右岸何以没有堤坝
梁东方
滹沱河自西向东出了山以后，右岸无堤，左岸的堤坝则一直向东绵延而去；这自然是因为右岸地势高，左岸相对来说较低，尤其滹沱河在白店、邵同的位置上拐了一个大弯以后。这样，北岸筑堤，南岸则依靠自然地形，所有的村落都选址在那道高高的土坎之上，俯瞰整个宽阔的滹沱河河谷。
而如今在天然的高坎上的那一溜村庄，大多依然恪守着不能在坎下建房的老规矩，从西北向东南，秦庄、灰壁、孟家庄、小壁、落凌、纸房头一直到陈村、西营、东营、高基，这道高高的土坎实际上一直都绵延着，做了天然的滹沱河堤坝。
在这一溜村庄的传统位置上，都高高地俯瞰着土坎下的滹沱河河滩河谷，不是山地却有着山居一般的好视野。而滹沱河这一带的河滩河谷的宽阔程度，在其整个流域中也属于非常突出的一段。如果不是站在高坎上，如果直接置身河谷之中，也就好像是大平原上了一般。
但住在高坎上的村庄里的人们却不会受到这样的感觉蒙蔽，他们在地理高差的临界点上的居所，给他们提供了对比与审视的机会。就是晨昏的时候出来散散步，极目远眺，也都很容易有了渺远开阔的心胸。这是住在高坎上的人们的福利，是他们爱自己的家乡的地理构成要素。住在一条大河的河谷之上，既有水利之便又无洪水之虞，这是人类自古而然的一种丰产与安居的享受。
就是今天滹沱河早已干涸，这道十几公里长的土坎上的村落中，也总是还会有老人默默地坐在村边可以俯瞰到河谷的地方，长时间地凝望。类似的场景在全国所有的大江大河的河岸高地上村落里都有，在全世界也是一种经常可见的常态，所谓傍水而居的人类定居选址中，这样又居于水边又高高地俯瞰着水面而免受其害的好风水，都是最高的理想境界。
可惜的是，滹沱河已经没有了水。
虽然没有了水，但是因为这河谷非常宽阔，行走其间恍惚就是平原本身；又是平原又没有村落，所以就显得有几分令人惊喜的不一样：像是倒退回去几百年，人口密度不高，而自然风貌还有过去大自然本身的诸多痕迹。
这滹沱河南岸的广袤土地，曾经有很大一块作为部队的农场，所谓小壁农场，曾经是与小壁林场齐名的。那种大地深处几间红砖瓦房，门前长着老柳树的古老景象，一直是这片像是东北大地景观的河谷地带里的标志性存在。如今老柳树们早已经被砍伐掉了，红砖瓦房也大多破败；因为建筑日渐增多，各种围墙和栅栏分隔圈占了土地、遮挡了视野，加上人字形的高速公路横贯其间，高高的路基成为一种横亘在平坦的河谷里的地理外物，显示着人力干涉的异样。那种就在华北平原上的东北大地一览无余景象已经打了很大的折扣。不过与真正平原上密集的村庄鳞次栉比，以至田地都已经十分匮乏了的状态比，还是自有一份属于滹沱河河谷的难得的辽远。
现在，这里的高层建筑、永久性建筑也还是很少，多有租地开发的农庄和葡萄酒庄，不论是果园还是鱼塘，都比一般的村落密集的平原上有规模得多。这也是滹沱河彻底断流以后在大地上留下的一个重要痕迹，或者叫做约束：因为谁也不知道哪一年它还会来水，来了水就有可能再次淹没这些现在看来和平原无异的洼地。尽管这里开辟了五七路也就是现在的学府路，路两边已经建立起了鳞次栉比的学校，俨然一片新的市区。
长久以来，这一带都是我很愿意一再抵达的地方，因为它的辽远，因为它对自然地貌相对完整的保持，因为它各种农作物和果蔬的成规模的大面积种植，都依然有农业时代里的景观状态，都依稀有着被工业化彻底覆盖掉了的人与自然最为和谐的那个历史时期里的一份天然，一份天人合一的好气氛。
春夏秋冬各个季节，纵身这广阔辽远的滹沱河河谷，骑车或者步行甚至跑步穿行其间，向着一个方向走下去就像是走进了莽苍苍的无边田园，玉米小麦大豆高粱红薯山药豆角黄瓜辣椒西葫芦苦瓜西红柿茄子芹菜白菜萝卜土豆黄豆绿豆芝麻谷子高粱棉花鲤鱼草鱼花椒苹果桃子樱桃红杏梨……几乎所有北方能够生长的农作物都会在这里看到，都有规模，都能形成一时一地的集中收获和收购的场景。那时候，植被和果实的气息弥漫在大地上，将所有的车辆和人物一一淹没，让人沉浸其间，劳作着、愉悦着，像是歌唱之后终将有所歇息的期待之状，写在每一个人的面孔之上。
看鱼塘的狗吠叫不止，三马子突突突的声响和滚滚的黑烟一再陡然升起又渐行渐远，直至再无声息。在沉默的劳动中人们偶尔开一句玩笑，激起有点夸张的笑，笑里有不无凑趣的成分；在别的场合里可能不会有多少人笑，但是在这样的大地上的劳作里，人们就很愿意笑。地面上遗落的菜叶烂果，被轮胎和脚步碾压踩踏过之后汁水四溢所形成的收获的味道，与这样的笑声一起，逐渐沉淀成心底里近于永恒的记忆。
干涸的滹沱河，没有了水的滹沱河，沙子也被挖走了的滹沱河，你河谷里的土地依然养育着高坎上那一溜村庄里一代代的人们，不仅仅是粮食和蔬菜水果和鱼塘，还有这样让他们足以安置人生的场景和气氛。那些高高地坐在高坎上长时间凝视着河谷发呆的老人，那些将回忆填满了凝视中的时间的伫立者，永远记着你为他们祖祖辈辈留下的不尽回味。
即使一切都已经沉寂的冬天，我也还是愿意走在这样农业时代的回味里，走在曾经的人与自然的沆瀣一气、俯仰天地的现场，在人类匆忙的发展脚步抛弃掉了的曾经的天人合一里，再走一走，再遥望遥望；在大于等于人的世界里，仰望星空、俯瞰大地……最具体的细节和最苍茫的洪荒宇宙由此带着温度铺展开去，将人生融化于地理的无尽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