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笔记:当面对火车已经无话可说了的时候
梁东方
疫情以后很长时间没有坐过火车,最近准备在短时间内往返保定一趟。发现12306上的普速列车已经很少,大多都是G字头的车了。G字头的车速度很快,这点距离只需要36分钟。
坐地铁到火车站,已经不必取票,直接刷身份证即可上车了。进候车室刷一次身份证,从候车室去站台刷一次,到站以后出站再刷一次,但是进入车厢却是自由的,无人检查,无人查验;至于在车上坐什么位置,就要看自己的手机了。有人坐错了,只是因为没有看仔细。总体上秩序正常,火车上自始至终都很安静。以前有些人设想中的,种种因为没有车票为证而可能形成的某种程度上的混乱,看来是多余的。
手机已经是这个时代里的绝对工具。也就是人人须臾不可或缺,上了坐火车,坐定了,人们的普遍状态也依旧离不开手机:除非是歪着脑袋睡觉的那一会儿。
身边挨窗坐着的很是不瘦的这一位,身体将座位全部塞满还溢出来一些,他努力挺着腰,专心致志地看着前面的小桌板上横放的手机里正在播放的只需要瞥一眼服装道具就可以判定的劣质国产电视剧。他戴着耳机,没有什么声响。
侧前方一个穿着短裙的女子,脚上的高跟拖鞋因为翘着二郎腿的缘故而与脚后跟处于一种半脱离的状态,这样可以将小腿的曲线与脚的曲线接续起来,形成完美的人体视觉效果;她低着头划着手机,貌似对自己为车厢里营造的这一点审美贡献毫不知情。而的确周围的人们也都严谨地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机,与手机里远方的人们频繁的联络着,却对眼前的一切都视而不见。
在火车已经比地铁还快了的情况下,整个列车上人们原来那种即将踏上漫漫长途的心理预期已经完全消失,一切都变成了临时的,只需要稍微待一会儿就到站的状态。
我突然发现与原来在火车上形形色色的喧哗一起消失的,是可以观察到的人生百态。高速列车上已经变得没有什么可看、没有什么可写的了——这通常是在极差和极好的两种极端情况下才会发生的失语状态,显然是后者在起作用。火车这一向为人又爱又恨的公共交通工具中的翘楚,因为速度而变得格式化、变得标准化,所有的旅客都怀着坐地铁一样的心态上车,都在很快就会下车的心理预期中临时并肩而坐。与地铁的区别的是所有人都有座位,所有有座位的人都脸向前、向着列车前进的方向。
对比中可以发现,普通列车中的喧哗很大程度上源自列车上的售卖叫卖,小推车来回走,高声喊叫到站站名,高声宣布着违禁品的禁忌,高声放着音乐,高声转播着联播节目……这些东西在高铁上统统都消失了。即使有提着篮子来卖酸奶的,也都像是空姐一样柔声细语、彬彬有礼,将通常只是写在室内剧里的礼貌贯彻到了现实中。事实证明这样的贯彻具有引导作用,引导着整个列车都极快地在文明的轨道上飞奔起来。
我在36分钟以后下车,马上,在列车于保定东站停靠的几分钟之内就又有一个人无声地坐到了我刚才坐过的位置上,继续进行后面将持续几十分钟的旅程抵达北京西。在那里,所有人,包括从始发站太原南上车的人,都将鱼贯而出……
有地铁的心态,有高铁的速度,有基本的安静,有互相很少面对面的一律脸向前,没有售卖的喧哗,没有广播的大喇叭高分贝,这就是今天的G字头列车的普遍格式。它快速跨越山川大地的奔驰,几乎已经完全能匹配你心意中对于理想速度的想象;这种想象就是你只要有看着窗外,就能感觉到自己有翅膀,或者自己驾驶着一架飞机以很快的匀速掠过俯瞰视野中的一切。
在和平的环境里,这一切都堪称美好。这是多年发展之后的可以落实到普通人的生活里的一点成果,一定保持住吧,不要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