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定笔记:西慈亭最后的骡车

梁东方

春末的华北平原深处,大地一片葱茏。城市化的高楼大厦,一时之间还没有能完全占领大杨树夹道的笔直道路两侧的辽阔视野。已经开始抽穗的麦子整整齐齐地站立在大地上,排挞而去,近于目极。基本上还能以传统的姿态匍匐在麦地中的村庄之间,疫情导致的封锁正在逐渐拆去;虽然很多村口依然有路障、有限宽,但是一般来说也都可以通过了。自由通行的快乐重新将平原上最大的优势——四通八达恢复了出来,让人在振奋之余,有了一种难得的珍惜。

新农村建设的统一格式让各个村庄的墙壁都被统一刷成了白色,不整齐甚至衰败的墙头之外,有了一道格式一样的白墙装饰。过去的老屋老院已经剩得不多,几十年时间就可以让当初那些看似不朽的整齐院落,变成自由生长的香椿树、大杨树、大槐树脚下的破败颓垣。那些被时间磨损的砖瓦与被烟火熏黑了的窗框都已经有了不同程度的变形,院子里台阶上下随意钻出来的树苗草茎,往往让骤然走进来的观看者有荒凉的聊斋感。顺着梯子登上房顶,房顶上倒扣着的被锔过很多次的瓦盆,是当初院子的主人为了遮挡房顶漏雨的缝隙而苦心孤诣的遗迹。瓦盆和缝隙都依旧,房子的主人却已湮没到了大地深处。

在因为有贾大山故居而出名的正定西慈亭村,偶尔驱车而至的外人,大多也都是直奔那被保护起来的老院落。老院落的书房所对的一角天空中,正有洋槐花开出淡淡的清香。试想一下,在这样的季节里,坐在这样的书桌前,似有馨香的地气源源不断地从脚底下升起,人在属于自己的时间空间里,终于可以无碍于世界地伸展:自由阅读和写作的妙感,可能简陋但是肯定自足的生命状态,让人爱意、妒意共生。在城市化的时代里,这样立足大地和乡间的不受打扰的个人空间,已然从大多数人的生活里消失掉了。而一个人如果从来没有体会过这样脚踏实地的土地上的生活,这样平原深处的家园感,怎么说都是一种莫大的遗憾。

在街上,偶然遇到本村唯一一辆还在使用的骡车。68岁的车把式说话底气很足,他说周围平原上别的村子也都没有马车了,都用机械了。他也是习惯了,舍不得,舍不得老伙计。他这么说着,就很自然地扶着缰绳;缰绳一头在马的勒口上,一头在马身上类似武装带一样复杂披挂着的驾辕系统的系扣之中。勒口直接从马嘴里套过,勒在它长长的牙龈上,看着就能感觉到那个位置上摩擦带来的不适。但是这个勒口是不得不用的,不用的话牲口就会抑制不住自己要吃草的冲动,无法耕作甚至无法驾车走路。

一根鞭杆儿上左缠右绕着各式布条的马鞭子,直直地插在靠近车厢上赶车人的侧面座位旁。那是一根很讲究的牛皮鞭子,是在耕地或者上坡等需要骤然加力的时候必须要用到的驱使工具……车厢里一幅磨得锃亮乃至显得单薄了的犁铧,就是年复一年耕作的见证。

马身上和马车身上的一切都是既往的时代里的文物意义上的遗留,如果不是这样真切地看到,就已经很难再有人能完全恢复出这些物用的结构和方式方法。这是贾大山住在这里的时候,劳动环境、生活环境中的自然存在,他《梦庄记事》中那些饱含感情的文字,就是在这样的物用及与之匹配的人文环境中完成的。他文字的质地里,满满的都是这样人类与土地紧密结合着的时代里的韵脚和节奏。

我摸了摸骡子的鬃毛,既柔顺又刚硬,硕大的身体中隐隐的有一种血脉流畅的温暖和肌肉发达的颤动;大眼睛里满是大动物令人感动的纯粹。既纯正无辜又像是有某种永远也说不出来的话语……人类曾经普遍和它们朝夕相处、亲如兄弟和孩子。只是历史的一瞬间,它们就被永远地抛弃了,抛弃到了人类食物的层级上去了。

车把式的态度之中没有这样的伤感,他只是将眼前自己不期然成了过去的遗存的事实作为一个事实,说自己干不动了也就结束了,现在干得动,就还干着。因为要采取一个最省力的姿势,所以习惯性地不挺着而溜着的肩膀,和因为习惯于抵御阳光而堆皱着的黑红面孔上,是应对时间和世事已然非常熟练却又不失孩子般的纯正的波澜不惊与镇定自若。

他自然而然,面对人们的镜头,完全没有如今网红时代里的那种任何话语都会被录像和照相的时候的自我意识。他那种质朴自然的美虽然无不粗糙,但是就是有一种比之任何矫揉造作的美都更美的力量。

贾大山当年从县城里来西慈亭,到十年后离开西慈亭,一家人坐的都是这样的马车、骡车,迢迢递递的十五公里土路,要在平原上走半天时间。半天时间里,这骡马车上的颠簸和迂缓,这大动物为人服务着的天经地义里的感激,一定也曾浸润过作家敏感的心。

和人们聊过了天,车把式松了车闸,骡车继续前行。大骡子略有起伏的脚步拉着基本空载的车厢,走得平稳而和缓,不紧不慢之间自有一种只属于它自己、只属于它和车把式、只属于既往的节奏。

转身就是一生。当下,这莺飞草长的暮春时节的当下,就是每一个人在大地上的生命唯一可以抓摸到的质地。此前的回味和此后的未知,都是这和暖适宜的季节里一点点飘飞的云絮;它们照临的,终究是只有你自己才能迈动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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