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笔记:江南的冬天
梁东方
这个季节,就绝对气温来说,其实江南和华北差距并不是很大。最低气温零下几度,最高气温十度以下。可华北地区有暖气,江南却没有。
没有暖气就意味着在户外明显比北方要暖一些的气候里,屋子里却是真正的冬天状态。手指尖是凉的,头发捎是凉的,你能随时都很明确地感觉到手指尖是凉的、头发捎是凉的。北方穿来的衣服,在户外感觉沉重,在室内又感觉单薄。这也是你在屋子里全副武装,将所有能御寒的衣服都穿上,再在怀里抱上一个暖水袋以后的感受。这种身体末端的凉,如影随形,时时刻刻告诉你,你正在冬天的季节。对于一个长期生活在北方的人来说,这样的感受实在是久违了。
在户外步行,在屋子里干活的时候,江南的冬天比华北的冬天要好忍受得多。柳树叶黄了但是没有掉的气温,地面上还有杜鹃花在开的气氛里,似乎是仅仅靠热情就完全可以抵御这里的寒冷。而热情的方式是你不停地活动,如果你在屋子里坐下来,坐上一个两个小时,那就不行了,凉气像是水一样能钻透你全部的衣服,渗透到你的皮肤上,侵蚀到你的骨头。这时候你会突然注意到,地上的一桶食用油呈现着冻结以后含混的酱黄色,而不再是曾经非常熟悉乃至默认的暗红色透明液体。
寒冷的起居环境会让人自感很瘦,自感有点弱不禁风。这是冷对人的收缩性的暗示,这是冷在物理和心理两个层面上予人以不得不收敛自己势力范围的打击的有力证据。
这就是冷对人的打击方式,在这样的打击下你会逐渐进入到一阵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不住地哆嗦的状态不能自拔,牙齿和心脏在同一个颤抖的频率下产生的共振,逐渐会让人陷于恒温动物才会有的,因为环境温度而来的生之绝望。
这时候立刻行动起来,干活,走来走去,最好是出门快步走上几公里,或者干脆慢跑上一段,才能制止这种危险的趋势,让热量重新回到身心中来。
早晨到河边,到河的北岸走一走,坐一坐,玩玩音乐,显然都已经是熟练的本地人沐浴阳光的最好方式。这比在屋子里还暖和;屋子里有夜晚集聚的寒气,户外的阳光则没有昨夜的负担,只有当下的温暖。
实际上,只要有阳光外面就比屋子里暖和,就不像冬天而像是春天。不戴帽子不戴手套都没有问题,如北方的三月中旬,能感受到一些迥然不同于北方冬天的意思。
背靠阳台上的窗,饱吸正午的阳光,这是江南过冬的最舒服的姿势。这个姿势里有别的没有阳光可晒的时间段中所没有的如春的惬意。在阳台上坐着需要一个不晒眼睛的遮挡,需要一个不晃眼睛的电脑罩。
说北方人蹲墙根晒太阳,其实南方人更是如此。不过南方只要有阳光就好,也没有风,所以不必一定要到墙根避风,小区门口有阳光的桥头坐满了老人,他们贡献出了原来自己村庄的土地,现在又向前来租借他们的拆迁房的外地人收取着租金,生活依旧勤恳而朴实,很多人的胳膊上都戴着套袖,这样可以避免弄脏衣服,还多少可以御寒。
桥头晒太阳的老人们的那个位置上,阳光确实可以让人沐浴到明确的温暖。这就是阳光在江南的意义,它们在冬天的威力也是强悍的,有阳光与没有阳光之间,界限分明、温差极大;在这样的区分里,人们对阳光的追逐和躲避虽然与盛夏相反,但是分界的鲜明却一如盛夏,可以使人骤然天堂、骤然地狱。
乌桕的叶子掉得差不多了,露出了满天星星一样的白色果实;作为爱情树的灌木结香,叶子也纷纷坠落,改由柔软枝头的那一朵白花似的果实来引领人的目光。柳树、银杏、法桐的叶子虽然黄了锈了,但是还有很多没有掉落,斑斓之状一如秋末的景象,更别说那些始终都不会在冬天凋零的绿草绿树了,橘子、柚子、广玉兰,它们共同修饰了冬天,暗示着南方的冬天的相对柔和与不凛冽。
攀援科的藤蔓在墙上绿绿红红之间的小小叶片在河水反射的阳光里获得了一些格外的温暖,使它们得以更长时间地保持自己秋天里的形状样貌。橘子和柚子还都黄橙橙地挂在树上;在有黄橙橙的果实挂在树上的南方,吃黄黄的脐橙,感觉就格外贴近物产,更能体会物产予人的全部慰藉细节。在南方的植被背景里吃这样的果实的时候,就会格外就一种在北方吃的时候所没有的兴奋。
而远远地挺立着的一片棕榈树则将本地近乎亚热带的特征给标志了出来,扁长的棕榈果一束束地结在高高的树干与长在树顶的枝杈之间,在湛蓝的天空背景里,形成一串串晶黄色的装饰。有落到地面上来的,一般都已经摔得不再完整。其橙黄色的表皮和金黄色的果肉都赫然在目,让人联系到以前曾经吃过的伊拉克蜜枣。伊拉克蜜枣那样的果实不仅甜蜜,而且直接就是炎热的象征。
蓝天背景下的一切,阳光照射下的一切都显示了早春的明确迹象。完全没有北方冬天的凛冽。
河的北岸为阳,能第一时间沐浴阳光。开阔的河面是阳光直射无碍的保障,河水发射阳光则又为阳光的热烈加了码,所以格外受用。这是北半球自古而然的人类起居经验的总结,在今天大多已经没有了河的北方,这样的经验虽然未必没有,但是早已经没有了古人那样的刻骨铭心。一方面是现代人并不大稀罕这点阳光,大可以在恒温的屋子里享受足够的温暖;另一方面是那种被波光映射的暖阳已经绝无仅有。到了南方,终于有机会再次体验,欣喜的底色就是这种让自己也未必意识到的人类既往集体行为的回归。
在这样的环境里走着,脚底走出来的那点热量就已经足以抵御这种力量不是很大的寒冷。
南方的冬天对人们的生产生活的影响远没有北方大,北方的那种彻底换了天地,换了生活方式的冬日状态,尽管可以在有暖气的屋子里像是没有四季之别一样地舒展,但是很多户外的活动和方式都都不得不断绝。
相较之下,江南的冬天里还是有诸多让北方人感到惊喜的成分。色彩更多,户外活动更多,脸上一点也不凛冽,更没有刺骨的问题。河水流淌,没有结冰的任何迹象;农田里照旧有人耕作于碧绿的菜地,早市上各种并非出自大棚的叶菜随处可见;既有老人们的厚衣深帽,也有年轻人的单薄衣衫。中午的时候,他们甚至还会敞开怀,潇洒地让衣角随着轻快的步伐飘起来。
经常可以在冬天的午后,于户外享受到春天一般的温煦与欣喜,这是江南的冬天予人最大的意外;这样,人们就会有很多春天的感受点缀到了整个冬天的日子里,从而免于北方冬天里经常会涌现出来的那种漫漫寒冬迟迟不尽的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