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的家:不愿意回到城里去
梁东方
下午六点半离开单位,走最近的路,骑车一个多小时到郊外的家。尽管天黑了,还很远,但是还是回来,回来感觉最好。两天没有在家就有一种久违了一般的喜悦。在这个能看见夜色笼罩大地,能看见山顶上的灯光的地方,人感到格外舒展。能体会到生活在天地间的无上的乐趣与愉快。
回来以后,终于拿走了摆在屋子正中央的两把椅子。
这两把椅子是盛夏的时候,靠近窗户的地方很热,所以就把桌椅挪到了屋子正中,这里是南北几间屋子的风对流的地方,哪怕有一点点风也会感受到。没有想到后来桌子撤走了,椅子就还在原来的位置上,一直在,一直也想不起来挪动一下,哪怕每次经过都绕行;好像它们已经生了根,它们在那里是天经地义一般。
直到今天,已经小雪节气了,才在打扫地面时一味地从椅子下面掏着扫的时候突然意识到,何不把椅子挪一下呢!
就这样椅子挪走了,客厅立刻就连成了一体,有了一种很宽阔的感觉。在这样宽阔的感觉里继续生活下去就是天经地义的好状态了。可坐在屋子里,已经有冷意在不知不觉中逐渐从腿上蔓延上来。所谓腿暖身不寒,其实说的就是这样寒气从下面来的规律。立冬以后虽然天气依然不是很冷,但是夜里的气温已经越来越低,距离不得不离开郊外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实在不愿意离开。偶尔回去城里的家一下,对比着会特别明白,郊外的家的这种与自然一致的孤独环境,几乎就是可遇不可求的最佳之地。它极简的不仅是内部的生活,还有外部人少安静的总体状态,是季节的每一步的细节都展示到了室内生活中的无间。它可以让人最充分地体会到四季的全部特征——在城市生活中一向被忽略、被遮蔽的特征。
生活在这样一个相对不被打扰的自然环境中,就是当下自己最迫切的需要;像孩子渴望吃糖、吃冰棍那样迫切而执拗的需要。这个需要既已实现,便不想改变,不想回到城市中去,哪怕寒冷已至。作为一个成年人,能像是孩子、年轻人一样很明确地知道自己当下的迫切需要,不易也。这是我们的身心都还敏锐的时刻,这是生命还在盎然的状态。
因为在郊外的家,每一分钟都是在面对自然。窗外的大地永远安静,任何时间你都不会受到周围的打扰。你和四季无间地在一起。
郊外的家,经常可以形成一种完全沉浸、完全忘我的境界,不知不觉间时光就已从昼而夜,还没有觉着怎么样就又到了吃饭的时候、睡觉的时候。也就是说,除了吃喝拉撒,甚至就在吃喝拉撒过程中,人也一直处于精神世界里,过着精神生活。客观上说,不这样的话,物理层面的孤独就可以让人“隐居”不下去;而妙处是这并非故意而为,而是水到渠成的自然而然。
在很早很早的早晨起床之后,面对窗外漆黑的大地,大地上零星的灯光和偶尔的汽车驶过的大灯灯光,都无损地传播过来;初冬时节的通透光线即使在黑暗里也是可以感受得到的。虽然一般来说不会着意去看黑暗,但是有这样纯正的黑暗陪伴,呼吸是顺畅的,乃至人的整个身心也都是清澈的;这是郊外的家总是给人以好感觉的全部基础所在。
郊外的家虽然只是在山前平原上的角落里,但是又分明好像是在山顶上,夜幕降临也还可以俯瞰黑乎乎的树梢,和树梢之间偶尔一点灯光。这还不仅仅是说海拔上的感觉,更是一种心态上的超拔感。
新家的纯净在于它的环境,更在于它极简的没有通常家庭中的一切带有享乐性质的设施设备。没有电视热水器,没有冰箱空调热水壶,唯一使用的电器就只有一个小瓦数的立式台灯。最经常使用的电器还不是这个台灯,而是电脑。除此之外,一切具有电磁辐射的设备尽付阙如。
这种没有电磁干扰的环境状态,让人睡眠香甜,让人心态平稳愉悦,让人从旧有的家庭模式的被干扰被控制的循规蹈矩乃至不自由状态里抽身出来,获得了一种非常自如的平静。
在这样的平静的支撑下,在新家里总是可以随时进入阅读和书写,总是过着一种物质极简而精神很丰富的生活。这就是我想过的生活。乐此不疲的生活,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钟都是享受的生活。
在城市越来越建筑密集、人口聚集的状态里,在乡村越来越被城市污染或者干脆就被拆除的情况下,这样在距离城市不是很远的地方的郊外的家,实在是这个时代里位于角落里的一种偶然状态。说可遇不可求可能有点夸张,但是似乎也不大能重复,不太好重复。王小波在郊外写作的小房子不知道是什么样的,陈忠实是回到白鹿原上自己的老家写作的,找到一个自己觉着最适合写作的地方去进行精神上的创作,将物质降到最低,这基本上是一种普遍规律。能写出什么来也许还在其次,这种状态本身就一个人的一生来说就已经是唯美的了。
在这样的生活状态里,几乎可以将一切生活中不愿意花时间做的事情都屏蔽掉,无效社交之外,连同模式化的生活惯例,什么时间该做什么的人云亦云等等,都可以省去。删繁就简、拨冗去芜,浑身轻松,直接获取人在天地间的纯粹。
这,一定便是幸福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