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写生:一位补鞋匠职业生涯的最后一天

梁东方

在长期定居生活之地,我们的生活不知不觉就会进入到很多固定的格式中去。比如去哪里买菜,去哪里买葡萄干,还有去哪儿里修理拉链。

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我修理拉链就会固定地去离家其实有一定距离的柏林南路上丁字路口上的一个摊位。那个摊主是一个矮矮胖胖的老人,总是穿着厚厚的围裙,双手粗大,每一个指关节都厚厚地隆起。那不是病,就只是长年累月用手所致。用手捏拉链,用手纳鞋底,用手控制复制钥匙的小机器,当然更多的活儿还是用手钉鞋底儿,用手抹了胶来粘鞋帮儿,用手将漏了底儿的铝锅锅底去掉,然后再严丝合缝地换上一个崭新的锅底……他是一个摊位多种活计,既能缝鞋补鞋也能修拉锁配钥匙换锅底。他的活路忙得很,什么时候从这个路口过,什么时候都会看到他在露天里坐着,聚精会神地干着手上的活儿,像是一个高坐在最高端最精密的设计图纸前的研究人员。

他的活儿干不完,有的人着急,就先放下手上的活儿给着急的人干;有的人不急,他就请人家把鞋放下,把锅放下,几点几点再来取。几点几点排得多了,他就越发要抓紧手上的活儿。这期间来了配钥匙的,一般不能让人家放下,必须马上当着人家的面配,好像也没有什么过硬的道理,反正就是这么一个约定俗成的模式。偶尔打破的时候,那就实在太忙了。

一个人,将自己的劳动置于街头,而且还可以如此忙碌,一天忙到晚,既疲劳也已决定会有成就感。他说过,那就像是上了发条,自己想停都停不下来。

我一般不急,但是也不把活儿放下,就坐在边儿上等着。他的摊位上,除了自己坐着的马扎儿之外,一般还有另外两个马扎儿,是给我这样现场等着的客人坐的。也有闲人,没事坐在马扎上看他干活儿,兼看大街上的车来人往。但是一旦有客人来了,闲人也就站起来,把马扎让出来了。因为客人是要坐下才能脱了鞋修的。闲人站起来也还是不走,依旧津津有味地站在边上看,看修鞋人修鞋的每一个步骤,看等着修鞋的人等着的样子。

我坐在马扎上,照例和他说着话。这些话都没有什么太多的意义,一般都是几点出的摊儿啊,几点收啊,中午吃点什么啊。但是他今天显然是有点认真,对于每一个问题都在回答之余叹息一声,连着叹息了好几声。起初我还以为他又是在叹息自己每天从早忙到晚,连中午吃饭的时间有时候都得无限向后推,推到下午三点四点的时候也经常有。但是这一次的叹息好像不大一样,因为以前在这样的叹息里,虽然也在感慨忙、感慨累,但是还是有活儿多挣钱多的某种愉快成分的。今天却是没有那样的成分了,今天是完全彻底的不愿意、不乐意、不想再这样下去了的味道。最让人吃惊的是,他一改过去对每一位顾客都很客气的习惯,居然开始对于还价和挑剔的顾客直接进行拒绝了。完全是在往外推,不接这个活儿了的意思。

这让我多少有点惊讶,他的情绪显然是一种很激动的状态。果然,他告诉我,今天是最后一天了。干完这几件活儿,就不干了。

他这样说,我还以为是短期的,以前遇到麦收秋收过年的时候他也都回无极乡下的家里去一段时间的。后来地都包出去了,就只有过年回去一段时间了。现在虽然不是过年,但是回去待一段儿,再回来就是了。

然而他很肯定地说,不回来了,不干了,不干了。租房子的柏林庄要拆迁了,租到小区里就太贵了。这还是其次,我这样只有过年才回家,老婆孩子都疏远了。好像我是个外人,淡了,家里的关系都淡了。我这是为的什么啊!挣钱永远也挣不完,起早贪黑连饭都吃不上,这样的日子一天一天无冬历夏,一年一年没有个头儿。不干了,不干了。总有不干了的这一天。今天就是最后一天。最后一天,老熟人啦,咱该便宜还是要便宜,六块五,你给六块……别别,别给七块,这么多年你都照顾我的生意了……

他粗糙皴黑的手在满是磨痕的围裙上蹭了一下,接了我的钱以后匆忙地打了个招呼,就又赶紧干下一个活儿去了。在职业生涯的最后一天里,尽管情绪有些起伏,但是他基本上做到了站好最后一班岗。用自己的双手劳动了一辈子,在街头的酷暑寒冬之中度过了几十年时光的补鞋匠,就此将毫无声息地消失掉,除了像我这样有在这里找他修鞋修拉锁的人的或多或少的一点点记忆,再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我完全在偶然中见证了他的职业生涯的结束,不知道是应该庆幸还是应该遗憾。但是由此在日常生活中感觉突然缺掉了一块,这一点是可以确定的。我们和这个世界的联系,固定的联系,就是由这样一块一块的细节组成的。它们的改变,意味着我们人生的从一个阶段到了另一个阶段,它们都是无可怀疑的节点,是人生中不经意间就已经成为过去了的记忆。

以后每次走到这个街口,我都依旧看向他习惯出摊儿的那个位置。他真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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