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俞平伯先生,“一位具有象征意义的昆曲家”

俞平伯

1900年1月8日,俞平伯先生出生于江苏苏州,他的曾祖俞樾是乾嘉学派的大儒,父亲俞陛云又是一代词学大家。俞平伯先生的《红楼梦》研究,开拓了“新红学”研究的思路和路径,是“红学”研究的开创者之一。此外,他在诗词、戏曲等方面也都颇有建树。今天推荐的这两本书,一本是北京大学艺术学院的陈均老师编选的《俞平伯说昆曲》,我们选取了俞平伯先生写的几首有关昆曲的旧诗词,欣赏诗词的同事,也可以窥见他对昆曲这一古老剧种的热爱。另一本《槐屋古诗说》,小编为大家选取的是俞平伯先生解读《古诗十九首》中《行行重行行》这一篇的文字。

《俞平伯说昆曲》

关于昆曲的几首旧诗词

在1932~35年,我曾和清华大学爱好昆曲的同志们有谷音曲社的组织;最近在北京有昆曲研习社的组织,当这“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时候,这古老的剧种又“花开枯树再逢春”了。下边录二十年来我写的关于昆曲的旧体诗词。并略附说明注释。

1936年柬谷音社旧友绝句四首录三

初按香檀拍未匀,酒边撅笛几辞频。

谁知都似开天想,翻作淋铃夜雨新。

鹤归城郭又如何?未必中年哀乐多。

唱得牡丹亭一曲,寒花荒草总成窠。

虹桥东望水溅溅,小屋西窗大道边,

三五踪灯晚聚,撞金伐鼓共喧阗。

鹤归城郭又如何?未必中年哀乐多。唱得牡丹亭一曲,寒花荒草总成窠。(庐沟事变初起,我犹住清华园,谭季龙先生来访,曾唱牡丹亭拾画,“寒花砌荒草成窠”即拾画折曲词。想象那时故居光景,当仿佛近之。)

虹桥东望水溅溅,小屋西窗大道边,三五踪灯晚聚,撞金伐鼓共喧阗。(虹桥在燕京大学北,循马路过桥东南,即清华园。谷音社于1936年春夏间,曾向学校借得路旁小屋三间,为练习锣鼓之用。举行次数不多,以事变中辍。)

许潜庵曲集题赠“鹧鸪天”一首

顿老钐弦不复闻。马头别调散秋云。独教梁(伯龙)魏(良辅)风流远,歌咏承平四百春。稀旧赏,淡芳尊。藕丝孔里息间身。玉龙吹彻寒消未?红药花时又访君。

顿老钐弦不复闻。(顿仁,明正德间旧乐人,工于“北曲”。乃金元之旧,非今昆腔中之北曲也。据云有大和弦、花和弦、钐弦之别,盖指节拍而言。)马头别调散秋云。(与昆腔约先后同时者有“南马头调”,今亦无传。)独教梁(伯龙)魏(良辅)风流远,歌咏承平四百春。稀旧赏,淡芳尊。(杜诗:“玉觞淡无味,胡羯岂强敌。”)藕丝孔里息间身。(佛经故事:天帝与阿修罗战,神龙下宿藕丝孔。)玉龙吹彻寒消未?(姜白石词:“又却怨玉龙哀曲。”玉龙,笛名。)红药花时又访君。(许士箴先生居近景山,门临御河,对故宫东角楼,擅庭园之美,其时常招约同侪曲会。)

一九五二年“鹧鸪天”一首

鸳水流风迹既陈。吴歈俦侣散如云。城东鹪寄三椽屋,无恙兵戈历岁春。兼北语,几南人,朋簪际合岂无因。玉量珠转浑闲事,嬴得闻歌醉耳新。

鸳水流风迹既陈。(昔年学曲于嘉兴陈延甫先生。陈能昆曲数百折,文武场面俱精。)吴歈俦侣散如云。(有怀昔年在北京之听春、双星、味歈、和平、珠萦、谷音、潜庐、藕香曲社诸友。)城东鹪寄三椽屋,无恙兵戈历岁春。(蔽庐近齐化门,已历三十余年。)

兼北语,几南人,朋簪际合岂无因。玉量珠转浑闲事,(吴梅村诗:“一丝萦曳珠喉转,半黍分明玉尺量。”)嬴得闻歌醉耳新。(史邦卿词:“惊醉耳谁家夜笛。”)

叶圣陶先生和前词一首

潜托琴心夜诗陈。灞桥离绪乱如云。陵辞恳切宁辜汉。僧意缠绵忽感舂。金雀女,月车人。渔舟寄迹有前因。年来夙好成稀赏,半日偷闲曲曲新。

潜托琴心夜诗陈(玉簪记琴挑)。灞桥离绪乱如云(紫钗记折柳阳关)。陵辞恳切宁辜汉(牧羊记望乡)。僧意缠绵忽感舂(时剧下山)。金雀女,月车人(金雀记乔醋)。渔舟寄迹有前因(渔家乐藏舟)。年来夙好成稀赏,半日偷闲曲曲新。

《槐屋古诗说》

行行重行行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首六句一气呵成,质直自然,真所谓老妪能解,初无笺释之必要。而昔人解之,或以“各在”与“与君相呼应,“各”字妙,或以为“天涯”暗伏下“浮云”句,立说纤巧,无当弘旨。

“胡马”两句接得突兀,亦犹之“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朱笥河《十九首说》曰:“此下本可接‘相去日已远’两句,然无所托兴,未免直头布袋矣,就胡马思北、越鸟思南衬一笔,所谓‘物犹如此,人何以堪’也。”其言甚是。若以记释之,则曰:“可以人而不如鸟乎?”

“胡马”以下六句一段,皆为末句张本。“胡马”两句,鸟兽尚知怀土,游子宁无故乡之思,就“君”而言,君宜返也。“相去”两句,(“远”当训久,张说是。)我以离别之久,遂致憔悴,思君无有已时,就我而言,君亦宜返也。反振出“游子不顾返”本意来。

仅如此说,未免直而野,怨而怒,非诗人之旨也。于是更推出一句“浮云蔽白日”,为游子留出地步,愈婉厚愈深切矣。此点前人立说已详,兹不复赘。张庚《十九首解》曰:“衣带之缓曰‘日已’,逐日拊髀,苦处在渐;岁月之晚曰‘忽已’,陡然警心,苦处在顿。”摹揣颇细。就表面言,“思君”两句殆全与“相去”两句复,“思君令人老”,即“衣带日已缓”也;“岁月忽已晚”,即“相去日已远”也。虽浅深有别,其意则一耳。惟“相去”句为中段衬托之笔,“思君”句为末段之主脑,其地位别耳。

末一节急转直下,与首段气势相似。“弃捐”句,旧有两说:一说君弃捐我,“勿复道”是决词;一说相思无益,曷若弃捐勿道,均可通。余观曹王之《赠白马王彪》曰:“心悲动我神,弃置莫复陈。”其句法词意悉与此同,可以参证。(刘琨《扶风歌》亦有此句法。)又观士衡拟作:“去去遗情累,安处抚清琴。”正可取较此两句,自以后说为长。惟张庚曰:“努力加餐,庶几留得颜色,以冀他日会面也,其孤忠拳拳如此。”本文不见此意,未免强作解人耳。相思可弃捐乎?加餐可努力乎?从全文看,其意自明,曰然曰否,两皆无取,至于果何所为而加餐,更轶出题外矣。

正文/俞平伯

图片/侵删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