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琐忆 小罗表叔

在我的家乡,对异姓乡邻,皆以表亲相称。我们那个生产队十八户人家,只有小罗表叔一家是异姓,我从小称他表叔。小罗表叔弟兄九人,他最年幼,小名罗九娃。他的大哥就是我在《关于土改的回忆》中提到的,用背篼背着我、护送我的母亲到父亲搞土改的阆中县去的大罗表叔;他的二哥就是我的堂叔在大饥馑中去世后,“上门”与我堂婶成亲的“满满”——我们那里,对最年幼的“叔”的昵称是“满叔”,进一步就叫“满满”,二罗表叔既是“上门”,就视为我家人,所以按他在我家的身份称呼(文中写到的堂婶,我叫“满娘”,写堂婶为更多人能懂)。由这些称呼,也可看出从前乡风之纯朴。
小罗表叔家可算赤贫,弟兄们分别在不同的人家做工,我不知道他其他的兄长们在何地。他最年幼,就随着他的父亲,我叫罗公公的,帮我祖母干活,同时还帮别的人家打些短工。1954年我第一次回乡时,罗公公和小罗表叔分得祖母的几间房子,住在一个院子里(土改前他们也一直住在那几间屋子里)。罗公公已年老,不再下地干活,也没见他的老伴,应该已去世了,小罗表叔则还非常年轻,二十出头的样子,已娶妻,我叫杨表婶。罗公公和小罗表叔一家对我们非常亲,超过同姓的族人,完全就是一家人的样子。尤其是小罗表叔,就像我父亲的“跟屁虫”,春节期间又没有什么农活,我父亲走到哪他跟到哪。别人请我父亲吃饭,他往往没有资格上桌,他也不在乎,和别人家的女人小孩一起在厨房里随便吃点,一直等着我父亲,有时要等到深夜,才陪同他一起回家。听母亲说,自父亲参加革命,小罗表叔就跟着父亲“跑地下党”,一次,为躲避抓捕,父亲深夜出走,摔下高崖,是随行的小罗表叔做对口呼吸救过来的。
1964年,我第二次回乡,小罗表叔已担任生产队副队长。我们那个生产队,位置接近山顶,土地瘠薄,历来贫困,18户人家中,只有我们一家富农,还有一家上中农,其余都是贫下中农,小罗表叔和另一家族人是雇农。这时我已接受了很多关于阶级和阶级斗争的教育,以为小罗表叔会以“像严冬一样冷酷无情”的态度对待我们一家,结果完全不是这样的。他依然是和从前一样地对待我们,叫我母亲“王嫂嫂”,随时无偿帮我们家干一些女人们干不了的力气活,如下雨天披着蓑衣上房“捡漏”(将瓦片捡顺防止漏雨)和修补猪圈之类。有一件事我记忆深刻,他家有一株梨树,是结个儿很大的青皮梨的那种,每当梨子成熟,他就偷偷地摘一些给我们送来。为什么要“偷偷地”呢?到底那是个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时候,何况他家也非常贫穷,也指望着这梨子充饥,或换一点钱买盐,他不想让杨表婶有什么不快。母亲不让他再给我们送梨子,他说:“这树本来就是你们的(土改已分给他们家),还是我华哥儿(指我父亲)栽的呢。”小罗表叔不善言辞,偶尔和我们在一起,说得最多的就是祖母和父亲对他们家的好,每当说起父亲被羁押在远方相见无期,他就会掉泪。从小罗表叔身上,当然还有其他一些乡亲身上,我感受到,那些所谓阶级仇恨的教育,并不能摧毁,至少不能完全摧毁人本真、善良的天性。
1987年春节我第三次回乡,小罗表叔家生活状况已有相当大的改善,当时我母亲和伯伯已先期回乡闲住,需用的粮食蔬菜倒有一大半是小罗表叔家供给的。这时农村一些传统习俗有所恢复,我才知道小罗表叔还是一个“民间音乐家”,他会吹奏唢呐,或悠扬婉转,或高亢激越,十分动听,谁家有红白喜事,他都会受到邀请去演奏。而对于我的请求,更是从无二话,无论何时,只要我说:“罗表叔,吹一个吧。”他一定立刻取出唢呐,高高兴兴地吹上几曲,以至多年来,只要一听见唢呐声,我就会想起他。
2001年秋,我第四次,也是至今为止最后一次回乡,只停留了一天。到的时候已是下午,虽然还有族人,但我选择了住在小罗表叔家里。这时他的几个孩子都外出打工去了,他与杨表婶都显见苍老,到底是70岁的人了,带着两个小孙子,种着自己和孩子们的责任田,真是十分辛苦。不过他们精神状态不错,由于孩子们经常寄些钱回来,经济状况比以前也大有改善。他取出精细保管的他儿子回乡结婚用的新铺盖给我铺床,杨表婶办了丰盛的饭菜招待我,虽在农忙,又值阴雨逾月,山路湿滑难行,还是有不少乡亲来作陪。大家在席上谈起往事,都不胜唏嘘。第二天一早,小罗表叔送我到乡场乘车,临别,他拉着我的手说:“等你下次回来,不知我还在不在了。”语气十分感伤。这些情景,我都写入了自己的词作,也是至今难以忘怀的。
小罗表叔不识字,我也没给他写过信,不知他现在身体可好?今夏去天津,和大妹在一起,我们还计划什么时候一定要再回老家去看看,就为了那方难忘的土地,就为了小罗表叔那样可爱的的乡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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