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着的阿米亥(耶胡达·阿米亥诗选(上下))书评
一
一直以来都想为我所喜欢的一些诗人写点东西,无奈太懒,越来越没有动力去完成一件自己喜欢的事情,这看似矛盾的说法却贯穿了我纠结的最近几年,比党的政策都要坚硬。还有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对于这些对生命如此严谨敏感的大师来讲,任何的偏颇与解读上的误差都将构成自身的自责。当然,普通个体的赏析不存在对与错。在这个寂静又热闹的夜晚,我又一次翻起了因刚打印后还隐约冒着热气的阿米亥的诗,这一刻的旅行,就从这位犹太老头开始吧。
二
如果要了解一个诗人,那最好的方式当然是直接从他的诗入手了。那么如果要了解一个诗人的诗,尤其是国外大师的作品,首先就要过翻译这关,因此译者就显得尤为重要。阿米亥作品的译者众多,傅浩、罗池、王家新、董继平等人都对这位外表安静祥和的老人的作品钟爱有加。他们先后都尝试过对阿米亥的解读与再创作。根据罗伯特·勃莱在《翻译的八个阶段》所指出地翻译需要注意的问题,比如了解原诗和译诗之间的社会文化差别、词序、口语体还是书面体,以及调子或者语气问题等,我更倾向王家新的翻译。
这位现任教于中国人民大学的教授本身就是诗人,在对诗人语感的把控上明显要高于其他人,作为朦胧诗后“知识分子写作”的代表,他对中国新诗的贡献是无人能否认的,他所创立的“诗歌威望”与“品牌效益”也令诗歌爱好者放心。王家新的翻译厚重、澄明,在对历史的态度方面显得端庄而严谨,在细节的把控方面,他又多了日常的温暖与和谐,这种翻译风格无意是最契合有过苦难经历的诗人,也最大可能的还原了阿米亥本人。在翻译上唯一有点遗憾的是,阿米亥本人用古老的希伯来语写作,那么翻译就要从希伯来语转换为英语,再从英语翻译成汉语,诗歌本身对翻译的敏感比较剧烈,何况是这么的“舟车劳顿”。因此,翻译阿米亥比翻译其他诗人还要难。
三
阿米亥,以色列著名诗人,1924年出生于德国乌尔兹堡,1936年迁居以色列,在二战期间在盟军犹太军队服役,从事地下工作,他也参加了以色列独立战争与西奈战争。战后当过中学教师,后又在希伯来大学和格林堡师范学院,2000年因病去世。
谈起犹太诗人,我们想到的还有策兰、曼德施塔姆、海涅等人,但只有阿米亥用古老的希伯来语写作,他在语言上将希伯来文学现代化,在诗歌中引入飞机、坦克这样的词汇,大量使用新闻术语、科技术语,对于过度书面化的希伯来语,进行强烈的冲击以及改造,从这一点看,他的身份已经不仅仅局限在诗人上了。他对繁杂的犹太口语、后现代词语的使用,打破了希伯来文学中古典与现代、文学与生活的隔阂。又由于他对英语、德语的熟练掌握、擅长于叙述的修饰和隐喻、大量使用俚语术语,诗歌内容广泛。因此,他所翻译的诗中的主人公冷静、客观、独立,保持公正的目光。
而说起犹太民族与文学,那么自然又联想到了波兰历史。这两个苦难的民族史那么的相似,又是那么的不同。有时候我又在想,是不是苦难才造就了这两个民族出现了如此多的大师?不过我们始终要清楚的是,个体生命的能量是很难抵达超生命的高标。所以,我们个人的努力往往显得徒劳。茨凯维奇说“波兰文学的主题是民族解放,他们对争取民族解放的斗争精神不屈不挠,至死不渝”,波兰大诗人曾经表示:我不知道该如何关注自己灵魂的拯救问题。拯救国家和拯救自我常常相互关联。与阿米亥一样,米沃什的诗同样坚定而又深远,饱含流离之痛和反思之重。但阿米亥的诗中,更多了一丝清淡,一种释怀,他是反抗,但反抗是角度更多的是人本身与历史之重,并没有过多的纠结恩怨情仇,从这方面说,我觉得他是比米沃什还要高深,智慧、宽阔的诗人,他对诗歌的信念与人性的关怀是我们所不能体会到的。
四
《我父亲的纪念日》
在我父亲的纪念日
我去看他的那些老伙伴们——
他们全都和他安葬于一排,
他生命的毕业班级。
我已记起了他们中大多数的名字,
像一个父亲在学校外召集他的
小儿子,结果来了一群。
我父亲依旧爱我,而我
总是爱他,所以我不会哭泣。
不过为了对得起这个地方
我的眼睛还是一阵发酸
在邻近的一座坟墓的帮助下——
那是一个孩子的:“我们可怜的小约西,
他死时四岁。”
来看一看王家新翻译的这首《我父亲的纪念日》,令人读后伤心难受的一首诗,我们可以想象阿米亥的父亲与老伙伴们是死于纳粹法西斯的屠杀,在诗的第一行就把读者拉入到一种凝重的气氛中去。在阿米亥去看父亲的纪念日上,他顺便去看了和他父亲葬在一起的父亲的老伙伴们,这情景就像是/他们生命的毕业班级/,永远地留在相框里。/我已记得他们中大多数的名字/就像一个父亲在学校外召集他的/小儿子,结果来了一群/。阿米亥看似简单的口语化的表达,却往往最能直达生命的核心,只有有过特殊人生体验的人,才会用这样的比喻。此时的阿米亥就是这些死去犹太人的“父亲”,这种纪念日上的看望,实则是儿子对亲人的吊唁以及汲取吸收父辈们灵魂的营养,他像一个大人一样怀念自己的父亲与那些无人看望的长辈,这种对周围长辈孤单弱小的营造,需要一颗强大而又悲悯的心。在几次强制控制着情绪后,阿米亥还是忍不住地眼睛发酸,/我们可怜的小约西/他死时四岁/ 。四岁的犹太小朋友都被可怜地杀害,对于一个满怀痛楚,情感细腻的诗人来讲,就再也不能原谅自己的感知。
从这首诗我们可以得知,阿米亥表面口语化的表达,内在却蕴含着强大的情感与思想张力。他将饱满的激情藏于幽默反讽之后,用清淡地笔调包裹深邃的生命体验,凭借日常经验与简洁的语言,去处理生与死,战争与和平等核心问题的文学创造力,制造出新的生命向度。
《我的爱国生活》
当我年轻的时候整个国家也年轻。而我的父亲
是所有人的父亲。当我快乐的时候国家
也同样快乐,而当我跳跃在她的身上她也跳跃
在我的身上。春天里覆盖她的青草
也同样让我变得柔软,而夏天干旱的土地伤害我
就像我自己皲裂的脚掌。
当我第一次墬入爱河,人们宣告了
她的独立,而当我的头发
飘拂在微风里,她的旗帜也是如此。
当我搏杀在战斗中,她奋战,当我起身
她也同样起身,而当我倒下的时候
她慢慢倒在我的身旁。
如今我开始渐渐远离了这一切:
就像有些东西要等胶水干透之后才能胶牢,
我正在被拆开并卷入我自身。
有一天我在警察乐队看见一位单簧管演奏家
他正在戴维堡演奏。
他的头发雪白而他的面容平静:这副面容
就像1946年,一个唯一的年份
在诸多著名的和恐怖的年份之间
那年没有发生什么除了一个伟大的期望以及他的音乐
还有我的爱人一个在耶路撒冷宁静的家中安坐的女孩。
此后我再没见过他,但一个追求世界更美好的愿望
决不会离开他的脸庞。
这是傅浩翻译的一首,他算是最早翻译阿米亥的学者,作为北大的文学博士,所翻译的诗歌少了留白与自我发挥的部分,多了严谨、诗歌知识密度。他与王家新构成了阿米亥诗歌中文的全部,一个是年轻时的气盛悲痛,一个是中年时的豁达成熟,客观的评价历史,反讽新时期政治的弊端。阿米亥后期的诗歌风格有些变化并逐步开阔。比如这首《我的爱国生活》,一般来说,一首诗的标题就表明了诗人的立场,而在这首诗中,读者需要仔细地阅读内容,才可知阿米亥的良苦用心。很多时候仇恨具有反噬性,在以色列立国后,极端的犹太人开始扩张领土与侵略,他们要抢回属于自己的,甚至是一种报复世界的心态在蛊惑。清醒的阿米亥当然是最具有民族良心的诗人他,他在这个时候的发声无疑是正确的,同时又那么的式微。
/当我年轻的时候整个国家也年轻/在诗人年轻的时候,整个国家都很团结,大家众志成城。可是后来呢,诗人在诗歌最后部分插入谚语故事,/有一天我在警察乐队看见一位单簧管演奏家/,他专心地演奏,对音乐保持着自身的执着。/还有我的爱人一个在耶路撒冷宁静的家中安坐的女孩/,一个年轻人对爱情的坚持。阿米亥通过这些故事想告诉人们的是,美好的愿望总是遥不可及,就如昨天与今天的整个民族。作为一个单纯的诗人,他在这首诗的中间部分表明了自己的政治立场/如今我开始渐渐远离了这一切/,他是一个有着独立思想的人,一生坚持真理,他的这种坚持已经超越了民族与国家。在2000年,这位伟大的诗人从此作古,但他的立场坚定,他的精神使一些邪恶、战争失去了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