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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元生
依稀记得五六年前的一个春天某日，我去五里地外的农贸超市购物。刚进门就碰见小时候的同学——友哥，互相问候之后，友哥邀我在连椅上坐会儿聊天儿，聊了一会儿。见一老妇推着轮椅，上面坐着一老翁，朝我们走来，走近了一看，不是别人，是友哥刚出五服的堂叔——五秀才，与我有点儿亲戚关系，也是我上小学时的语文老师。于是，我与友哥不约而同站起来与之热情地打招呼。五秀才和他老伴儿似乎不太热情，有一搭没一搭地敷衍了几句，匆匆地走了。我感到纳闷。五秀才昔日见我总是一副和蔼可亲的面容，有说不完的话。今日不知怎么了，让我有点尴尬。我自责地回忆：刚才有什么失礼和语言不当的地方让老秀才夫妇生气了？就问友哥。友哥说:“这哪里是你有失礼的地方，而是因我在场，他们俩才这样。”这让我更加疑惑，便追问缘由。友哥说:“你要想听，我就从头说起。”五秀才，有四个姐姐，他父亲老来得子，自然十分娇宠，故男取女名，随他姐叫五妞，以示好养成人。解放初期，上得起学的人很少，秀才五叔家是我村过得比较殷实的几家之一，这几家的孩子也都进了学堂。当时正值国家用人之际，据说他这一批没上几年学，就被安排当教师教学去了。虽然没上几年学，但那时写字还是以毛笔字为主的，所以每逢春节给左邻右舍义务写春联的重任自然就落在了我五妞叔肩上了。因为他写的字比较好，见过世面的人夸他说，“跟中了秀才的写得一样。”这样一传十十传百，索性人们也就叫他“秀才”，代替了他的乳名。平辈的，晚辈的，都分别叫起了秀才哥、秀才叔、秀才爷，他听着也很高兴，在那个缺乏文化的年代，对有文化的人，很多人还是尊敬的。秀才是知书达礼的代名词，五秀才当然愿意享用了。转眼到了文化大革命时期，大多教师不再享受工资待遇，回生产队挣工分儿。学生不出村就能接受教育。秀才五叔也被时代潮流裹挟，回我们村教学。每逢春节前，秀才五叔照样给老少爷们儿写春联儿。还上三年级的我，只要秀才叔写对联儿，就前去观看。并给他扯纸，听他讲对联儿的意思。在他的熏陶下，我自信长了不少的见识，并对写对联产生了爱好。在那个时代，学生的课本内容大部分是毛主席语录和诗词，课外书也没得看，也不敢看，教师更不敢乱讲其他内容，所以秀才五叔在村里写对联时，大部分写毛主席诗句：绿水青山枉自多，华佗无奈小虫何。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借问瘟神欲何往？纸船明烛照天烧。趁没人的时候，我便小心问：“我听你讲过大年下贴这样的对联儿不吉利呀，你怎么写这呀？”五叔眼一瞪说：“你懂啥，写这对联儿，谁敢说不对呀？谁说不对，万一有人报告，没准儿敢被打成反革命。”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敢多问，心里暗暗佩服，还是五叔懂得多。后来秀才叔一直在村里教学。生的孩子多，生活相当困难。他手无缚鸡之力，没做过庄稼活儿，分给的自留地也不会种，只靠老婆一人打理。老婆白天又要照看孩子，操持家务，又要去挣工分儿，吃不饱，这是正常的事儿。他又深知自己家庭成分不好，有这份教学的工作就不错了，更不敢学人家偷摸生产队里的庄稼。但是，天下再最难受的事，莫过于吃不饱。忍也不是办法。后来，他想出了一个办法，趁农闲时或阴天下雨后，不能进田间劳作时，让妻子以走姐姐家、回娘家为借口，讨饭去。这一天正好是星期天，老婆已经走了两天了，他在家中静坐，实在是寂寞难耐，日子过得窘迫。难免心生惆怅，忽然来了灵感，便拿起了笔，诌了两首顺口溜诗。其一：老翁今年四十三，闷在家中写诗篇。院内无人羊跳舞，最烦树上雀噪喧。其二：一朵芙蓉两分开，荆妻讨饭未回来。寂寞难耐顿惆怅，情不由己泪盈腮。秀才叔写了两首诗，感觉心里舒坦了许多。困意上来，他就在床上睡了一会儿，并做了一个饱吃一顿的好梦。谁知他正在上五年级的闺女拉肚子，上厕所需找纸用。一看桌子上有，顺手就拿去了。到解完大便欲用时，一看是父亲写的诗，觉得不孬，没舍得用，装在兜里，用了另外没有写字的一张。星期一上午，课间休息时，秀才叔的女儿找到我，悄悄地说：“友哥，这是我爹写的诗。你的语文成绩比我好，你看看写的咋样？”我一看觉得不错，但寂寞惆怅四个字我还不认识。我正想顺顺仔细想想，看能不能认识，也没防备。一个同学轻手轻脚地走到我跟前，猛地一抢，抢走了，撒腿就跑，边跑边说：“让我看看，你这是啥好东西。”我穷追不舍。“给我，你不能拿走。”这时，迎面来了个老师，阴沉着脸拉住了我们俩说：“拿的啥？给我。”那同学递给了他。我说：“老师，我抄的豪言壮语你给我吧。”这时我堂妹也来了。这个被别的老师称作外号二奸臣的老师，搭眼一瞅说：“还骗人呢，这不是诗吗？”这时正好上课铃响了。二奸臣眼一瞪说：“上课去，下课了给你。”这节课显得那么漫长，我心急如焚，唯恐二奸臣老师使什么坏，害秀才叔，也不知讲的什么。总之，我胡思乱想，终于等到了下课铃响。我急忙奔向二奸臣老师的办公室，堂妹也随后赶来了。二奸臣老师下课后，没等开门儿，就说：“你俩回去吧。我看过了，这是谁写的告诉我。”堂妹小声说：“我爹。”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尽管堂妹说的声音很小，还是让二奸臣老师听见了，堂妹忙改口说：“不是，我捡的。”二奸臣老师就说：“我想着就是五秀才写的。告诉你们，他写的这两首诗很反动，污蔑我国社会主义的大好形势，我得上交。等待他的将是严厉的批判，回去吧。”我俩的担心应验了。真是追悔莫及。我自责不已，秀才叔能不怨恨我吗？堂妹安慰我说：“哪能怨你，这都怪我，俺爹还蒙在鼓里呢。”果不其然，第二天，我秀才叔就进了学习班，遭受了难以想象的批判与折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批判学习班儿快要结束时，让秀才叔写检讨书，秀才叔也和别人一样，写文之前，先引用毛主席语录。他引用的毛主席语录是“团结起来，争取更大的胜利。”谁知？这成了秀才叔遭受第二次批判的根源。二奸臣老师看后说：“先不说你写的检讨深刻不深刻，就看你引用的毛主席语录就知道你死不悔改，还团结你们一家顽抗到底，争取更大的胜利。再办他一次学习班。坚决把他批倒批臭，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就这样，秀才叔又进了学习班儿，这次学习结束后，就再也没有登过讲台给学生讲课，结束了他的教学生涯。自那时起，秀才叔每每遇见我都是白眼儿相看。但我依然对他很有礼貌，尊崇有加。也许他认为，如果不是我不小心，他不可能遭受这样的不白之冤，我当然也非常后悔和自责。他对我的态度，我并不记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秀才叔平了反、，恢复了工作，还补发了工资，并将子女的农业户口，转成了非农业户口。因秀才叔那次风波，也因生活困难等诸多原因，我没等五年级毕业就辍学了。但我始终没忘自学，特别是语文方面的知识。空闲时候，练书法，读古文，看小说，品历史，写诗词。自信十足，认为有了长足发展与见解。秀才叔平反复职没几年，就退休了。不管是退休前或退休后，他仍应左邻右舍的要求继续义务写对联儿。现在写春联儿虽然解除了文字狱般的羁绊，但对春联儿要求对仗平仄格律还是不能马虎的。自从改革开放以来，特别是平反退休之后，秀才叔再写对联儿不写毛主席诗词了，甚至还不抄对联儿本儿上的对联儿了，竟自编自撰起来。由于我有这方面的爱好，对于秀才叔写的对联儿非常关注。我一发现秀才五叔自撰的对联儿不合格律，平仄不说，最起码的对仗也不达要求。我斟酌再三，还是硬着头皮给五叔谏言，秀才叔非但不理解，还理直气壮地说：“我教了这么多年的学，还没你这个五年级不毕业的农夫懂得多？那别人为什么叫我秀才不叫你秀才？那是我担得起这个名声，往后少在我面前装文人，卖学问。”秀才五叔一股脑说了这么多，气得我怒火中烧，心想：你那次风波冤案怨不着我，准确的说都怨你闺女，我反倒因你而辍了学，误了我一生，这是我一生最不愿提及的伤心史，甚至险些耽误了我娶妻生子的基本权利。最后我忍了又忍，还是念及他年长辈高和不算太远的族系，没发作出来，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其实，我小时候确实对秀才五叔的学问和书法十分崇拜。我村有很多人和我一样对他的文化知识非常赞赏，特别是与他同龄和稍长一些的人可以说是愚崇，对某个问题若有异议，就一起说：找秀才去！岂不知随着我国对教育投资的加强和文化教育的普及，村里很多年轻一代早已超过了秀才五叔的水平，还有十几个先后都上了大学读了博士，他还沾沾自喜、固步自封，自我陶醉于早已由尊敬变为讽刺意味的“秀才”名声里。说到这里，我打断友哥的话说：“秀才五叔在我的印象中，不但是一个有文化的人，也是一个谦虚的人。我也和你一样，对他的崇拜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减弱。举个例子，那时他还没坐轮椅，我去你村赶集购物，已近中午，集市将近散场，车少人稀，有的摊子已经装车欲回。在一个菜摊儿前，我俩相遇，互相问候之后，他左顾右盼，好像怕有人偷听似的。在我耳畔悄悄说，'我有个困惑多年的问题想请教一下，不知行不？’我马上说：'五叔，你说这羞煞我了，怎能承受您请教二字。我是您的学生，凡是我知道的，您说，我有问必答。只是你别笑话我，说我在您面前卖弄学问就中。’”“他说：'凡是医院行医的门前，包括卫生室、卫生院、药店等等，春节贴对联儿，常写：杏林春满、虎守杏林。不知有何典故？我的字典中也查不到，你解释给我听听。’我说：'你没问过你们村那几个有名的文化人？’我特别提到了友哥你，他说：'你知道，在俺村都叫我秀才，我要是问他们，他们在背地不嘲笑死我呀。’哦，我这才明白他问我前，为什么左顾右盼的原因了。于是我如此这般解释了一番，他微笑着点头，表示满意的走了。”我村东头儿有一小庙，你是知道的。庙虽不大，但有一定的历史渊源，残碑上斑斑驳驳，依稀能辨清刻有始建于五代时期的字迹。改革开放后，人们渐渐富裕起来，虔诚的信徒便自愿捐款重建。请五秀才题写碑文，立于庙前。也许他自认为这不是小菜一碟吗？可以说是得心应手，在我们村儿非他莫属。很快就写好了，刻在碑上。你知道我在这方面有嗜好。凡我到过的地方，只要有历史遗迹，我都要前去观看其碑文，了解它的来龙去脉，更何况我村新立的出自秀才五叔之手的碑文了。一日闲暇之时，前去观看，一看，大吃一惊，上面说此庙从始建至今，已有两千多个春秋。我心中顿生波澜，如有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县志上有明确记载，这样写不让人笑掉大牙呀？也有损秀才叔一世的名声。不行，我得给五叔说去。吃过晚饭，我怀揣一颗坦诚的心，忐忑不安地朝秀才叔家走去。到了五叔家，我问候了几句，五叔没有应声，只有五婶简单地说：“坐下吧。”在这么凝固的气氛中，我开门见山的说，“五叔，我看过你写的碑文，认为不妥。”我一口气儿说完不妥的理由，让他改一下。未等我说完，五叔气便不打一处来，大发雷霆，连珠炮似地说了一通，准确地说，是骂了一顿，我也没听清楚，只听明白了一点：你能，你写呀？鸡蛋里面挑骨头，圣人门前卖弄诗文来了。那意思分明就是：我村舍他无人，最后将我赶了出来。从此秀才五叔夫妇与我相遇再也不理我了，尽管我怎样的胸怀大度与他们俩搭讪，他都坚守同盟，视我如洪水猛兽，唯恐避之不及。自那不久，秀才五叔就患上了脑梗，坐上了轮椅，仅剩一张嘴能表达出不太完整的句子。只要有机会就不放过对我的攻击与讽刺，说不完整的地方，就由五婶来补充。甚至就连他得脑梗也与我扯上了关系，都是由我而引发，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哦，我明白了，看来今天秀才五叔夫妇对我不如以往的态度，还真是如友哥所说。
作者简介：王元生，1957年生，山东东明人，中专文化，主管药师，中华诗词学会、中国诗词家协会、山东老干部诗词学会会员，东明县诗词学会副会长，《南华诗韵》副主编。2006年在家乡发起创建“东风诗社”并主编社刊《东风诗词》多期，近些年培养的诗词爱好者，多人被国家级、省级学会吸收为会员，为传承祖国优秀传统文化一直做不懈努力。本人的作品也多次在省市级以上刊物多有发表，曾获2014第六届《华鼎奖》全国诗词大赛金奖。总 顾问：王永久 赵建勋
文学顾问：乔仁卯
主 编：月亮石
技术总监：骆驼刺
制 作：张岳香 林向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