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如此凋敝

乡村凋敝不堪，有所耳闻，未见实地。乙未清明前一周，随《烽火丹青》摄制组至原晋绥边区政府所在地兴县调研，感同身受，眼见为真。

残垣断壁，十室九空，涧户寂无人，纷纷开自落；荒草侵道，杂树封门，但对狐与狸，竖毛怒我啼。此番情形，顿生末日之感。离村者，十之七八，留村者，七老八十。人去，学校撤，诊所走，鸡犬之声也失，田芜，春耕时节，寡有上地犁田者。剩山遗民国变时，然彼剩山非此剩山，此剩山，四荒之山，彼遗民非此遗民，此遗民，移民者也。反倒是县城，一扩再扩，无限膨胀。虽在工作日，街巷多闲人，或围观，或聚聊，商家占道，车滞当街，一派蜩螗鼎沸、接踵联袂景象。大树底下无秀木，城市繁荣了，乡村必然衰败。

留守老人，呆坐一处，聊无可聊，姑且闭目。苏家塔村王姓老人，寻旧蹊引我等至其祖屋看遗迹，老人前几年做胆结石手术，至今身插导流管，平日里独自荷锄，力所能及。老人年六十六，我问“六十六，一刀肉”，女儿给割肉否，说没有时间回来。高家村白刚老人，年已八十，高小学历，退休前曾作过村学校长。其遗有一院的窑洞，窑沿皆塌落，院门则敞，除一眼留作自己自城归来偶居外，皆废。当年贺龙秘书，也版画家的李少言曾在此院偏窑居住。

石岭则村的牛氏大妈，小名狗女，年七十三，娘家在对岸的蔡家崖村，嫁至此村已五十载。本在其侧邻居处寻访晋绥大众报印刷厂事，见我无事，便搭讪起来。其夫下世已十年整，如今独居，一人守着六孔窑。有二子一女，二子皆为泥水匠，外出打工，都已搬出另过。一女原本嫁对岸的北坡村，育有一女，今已十五，无奈女婿另有所欢，遂离异他走。老人说这女婿另找的媳妇，“抵不住我家女”。后来闺女改嫁东北，又育一子，今已十岁，老人当年去过闺女家。然近六年来，梨花落后清明，燕子再无音信。问闺女具体在哪？流利说出“黑龙江省巴彦县松花江乡五四村”，问“巴彦”怎么写，老人遂在地上写出，闺女叫李彩平。问原因，她自电视得知那里曾发大水，会不会？“不会吧”，告之可到县里报案，老人茫然，又告之到村口的派出所也行。而留在北坡村的外甥女，也多年未见，孩子的爷爷奶奶不让其与舅家来往，此时又见老人眼润，几欲流涕。丁壮俱在野，生女无所归，转而一声太息。又拉我至窑内，指着墙上镜框，看外甥照片，不过襁褓模样。临走，老人拄杖驼背，送至柴门，“打探了信息支一声”，还告了我1333358782*的手机号码。

因晋西木刻工厂事由，过河至陕北神木县杨家沟探访。此时遇雨，云埋半山，躲至一院内。出来一农妇，个矮，面垢，衣褴褛，笑意趋前，后又转回取烟相递，一长者也出。问是否婆媳关系，乃母女。女“差两岁四十”，育二子，长子十七，痴呆，“吃着半个人的低保”，次子七岁，仍不会言语。所住为弟家弃窑，自己的房子正在不远处施工。问女子到过何处，最远去过盘塘镇，未及县城，自嗟贫家女，出不起门。盘塘，即与黑峪口隔河相对之渡口。

斜光照墟落，穷巷并无牛羊归；雉雊麦苗秀，不见野老念牧童。诗意荡尽的村庄，必是满目萧瑟，垃圾遍地。撂荒的坡地，由黄泛褐，由褐变黑，满铺的野草望不到边，春来依旧芳翠萋萋，生机勃勃，只是缺了上面嬉戏的少年。弃之而去者，皆为谋生存，奔前程。在此，若知识无以转化为世俗的财富与有效的权力，便是苍白无力，而长期的城乡隔绝，使之潜意识认为，逃离乡村，便实现了人生价值。兴废更替，转瞬之间，我感叹的是，数千年的农耕文明，不经不耐，如此脆弱，而附着其上的伦理纲常、价值观念，仍在超期服役中，它是否也已没落成了废村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