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回首有你的岁月》第八章原是燕归来① || 作者 陈璞
作者陈璞,笔名石桥,甘肃会宁人,兰州市作家协会会员,出版长篇小说《关山明月》(70余万字),曾获甘肃省黄河文学奖。
尹子奇串掇我们两个宿舍先去逛街,再聚餐。他的心思,不在大街上,更不在饭桌上,大伙都明白,却没人说破,有人会心一笑,有人低头忙自己的事。尹子奇不死心,冲我道:“寒雨,你到底什么态度,说出来呀。”我只得说:“还是听听大家的意见吧,我怎么都行。”尹子奇回头找齐树柏,齐树柏这会和那个青海姑娘窃窃私语,讨论青海湖,从湖光说到天色,从天色说到雪山,从雪山说到湟鱼,从湟鱼说到丝路,从丝路说到佛国,最后终于说到了仓央嘉措。说到激动处,鼓掌吟咏,曰:“那一天,我闭目在香雾经殿中,蓦然听见你诵经中的真言;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那一年,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世,只为途中与你相见。”一面低声吟诵,一面仰首叹息,说:“情到深处,一草一木皆为情诗。和你们说,我似乎看到仓央嘉措走过辽阔如茵的青海湖畔,一袭僧衣,一根禅杖,年轻俊朗的脸上隐藏不住的是思念,是伤愁。”
我就被齐树柏的语言深深打动了。说实话,之前我还未读过仓央嘉措的诗,只知道他是一个为情所困的情僧,是雪域高原上一位至高无上的活佛,凡人有凡人的苦恼,佛有佛的不得已,大抵上,这就是命运的一次注定吧,所有今生的付出,皆为偿还前世的情债。有时候,爱不是一往无前,而是千转百结。一次指尖的触碰,便是缘起,一次途中的遇见,便是缘生,一次挥手作别,便是缘灭。我相信佛是有情的,不然他为何拈花微笑,若佛无情,他何以渡人?不知道为什么,我总喜欢忧伤的爱情,喜欢忧伤的诗篇,从来如此,我是个悲观的人,不相信世间存在大圆满法,所有的最美的爱情,最终都是以悲剧结束,圆满的爱情从来不是最美、最感动人的爱情。若无化蝶,便无梁祝。所以,当我听到这首《那一天》的刹那间,我就痴了傻了,我的心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握住,以至于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柔弱的形单影只的身影,行走在蒙蒙细雨中,不不卑不亢,选定一个方向,千里万里,一直走下去,我由不得自己,“啊”了一声。
海星看我傻傻呆呆的样子,就笑了,说:“这人好奇怪,一会儿恬静,这会儿又成个傻子。”说着,搬来一条凳子,拿本书给我额头是一下子,说:“坐吧,一会儿再疯了。”我并未理会海星的热情,追着齐树柏问:“这个是谁写的,实在写得太好了,给我讲讲。”齐树柏受了鼓舞,一屁股坐在海星搬给我的凳子上,背课文似的讲仓央嘉措的情诗,一首诗一个典故,滔滔不绝,绘声绘色,他怎么能背诵那么多情诗呢,难道他也有不得已的爱情故事?我听得热泪涟涟,情不自禁,已沉浸在雪域之上,绵绵诗境中。海星一笑,指着我说:“确实叫我说准了,这个人确实疯了,快打120。”又冲齐树柏说:“这一个叫你说成疯子,你还想怎样,难道我们这么多人都跟他一样疯了,你才能把嘴闭上。”齐树柏道:“看看吧,这就是情诗的伟大。我为仓央嘉措发疯,死了也值了。”海星气得跺脚,道:“那你出去疯去。”
那个青海姑娘笑道:“这位同学,你叫齐树柏,是吧?对不起,我最怕记人名字,老记不住。我想说的是,这首诗可不是仓央嘉措情诗。都错了,这个是正经冒牌货,因写得太过凄美,倒有几分仓央嘉措的诗风,算是模仿中的精品,就被误做了仓央嘉措情诗,以讹传讹,就成真的一样。”齐树柏哪里相信,狠狠拍几下自己的脑门,说道:“你凭什么说是假的?我说就是仓央嘉措的情诗,除了他,哪一个有如此深的悲苦清愁,诗以言情,不经沧海,难以为水。”杨思宇在我耳边嘀咕一句,转身出去。李臻看着我,笑道:“他怎么了,跑这么快,逃命似的。”我笑了笑,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就不说。齐树柏还没能从青海湖走出来,继续和那个青海姑娘争论。他说:“诗歌最要紧的是风格,李白和杜甫不同,徐志摩就写不出闻一多的革命性,北岛把朦胧玩到极致,怀疑是他的最高精神,舒婷委婉的多,虽然她也是朦胧一派的。还有海子,虽然朦胧,但我喜欢他的浪漫天真。若只是一味模仿,一两首或相似,究竟差了气质内涵。这首一字一句,最完美的表现出仓央嘉措的放浪和遂性,也是他悲剧人生的预言,你怎敢说是伪作,我和你打赌,谁错谁从这个窗子跳下去,你敢不敢?”他指着那扇窗户,盯着青海姑娘质问起来。那青海姑娘怔住了,眼睛一闪一闪的,不知该怎么办,急得要哭了。
尹子奇忙劝道:“仓央嘉措的故事三年说不完,今天不说他,还是说说咱们聚餐的事吧。”旁边那位临潼姑娘,我也没能记住她的名字,本来安静坐着,笑嘻嘻听大伙争论,这时站起来,冲到齐树柏和青海姑娘之间,把两人隔开来,对齐树柏说:“这位老乡,你这是干什么,要死你找个地方死去,这里是我们宿舍。”李臻忙朝尹子奇使眼色,她的意思是叫尹子奇快拉齐树柏回去。谁知尹子奇的心里这会已然乱成一团麻,李臻那样子,两只眼睛闪烁不定,他哪能理会到别的地方,只当李臻是另有深意,一颗心躁动如响泉,图不得,也就跟着疯起来,也要念诗了,说:“情诗我也读过不少,我也朗诵一首好了,献给各位新同学。”一语方出,李臻哭笑不得,桌子上拍了一把,娇叱道:“快离开这地方,烦死了,谁听你们驴吼马叫,要死要活的。”屋内霎时静下来,大伙面面相觑,气氛尴尬。我想笑,刚张开嘴巴,看见海星摇头,忙又闭上。
海星抿嘴偷偷一笑,朝我摆手,我忙溜出来,一路下了楼。刚出楼门,就见杨思宇悠闲自得,坐在前面花园栏杆上,东张西望,怡然自得观风看景。看见我出来,慢慢起身过来,说道:“商量好了,晚上还出去吗?我劝你再考虑考虑,西京这鬼地方热死人,你看我坐树荫下,多大工夫,衣服都湿透了。我们黎平县大山里,再没这么干热干热的,我是已经吃不消了。什么好的,吃下去非中暑不可。”我摇了摇头,没言语,径直往宿舍走去,他随后跟上来。
一进宿舍,我笑得跌在床上,抱着肚子起不来。杨思宇站那边傻看,一面也嘿嘿笑,说:“什么好笑的,看把你笑成这幅德行。快说出来我也笑笑。”我笑着坐起来,看桌上撂着一包金丝猴烟,拿起点了一根,杨思宇急到不行,连声催促快说了吧。我笑道:“谁叫你跑出去,里面热闹到十万分,比春节晚会还好看。”杨思宇道:“你到底说不说,急死人了。”我点头说好吧,我说。谁知刚说一句“齐树柏发了疯,尹子奇魔障了”,就见齐树柏和尹子奇一前一后进来,都面红耳赤的,梗着个脖子,进屋也不理会我们,跳床上去,一个倒头睡下,一个观音坐莲。看他们的样子,我越发忍不住想笑,杨思宇只顾一个劲催我,我忙掩嘴“嘘”了一声,指了指齐树柏和尹子奇,说:“等闲了再告诉你。”
这一天,235宿舍的气氛别扭到十分。杨思宇刚拿起贝斯弹一声,尹子奇怕打床栏杆,冲杨思宇怒目而视,喝道:“吵死了,安静会儿好不好。”我看那桌上堆满水果食物,太阳热烘烘照着,想收拾了,齐树柏躺床上冲天花板喊道:“苹果搁桌子上,碍着你什么事儿了,就不能消停会儿吗?”我笑道:“这两个吃炸药了,点着就炸。”杨思宇一本正经说:“李臻晚上请不清客,给句准话嘛,我都饿扁了。”我哈哈大笑。尹子奇就又转了个身,趴床沿上对我说:“你来评评理,今儿我们的目的是什么,和女同学聚会还是情诗朗诵?我到现在还没搞明白,好好的一起商量逛街吃饭,怎么就成了诗歌朗诵会了?”齐树柏一骨碌坐起来,冷笑道:“来来来,哥教你,追女孩子先从浪漫开始,不浪漫便没有爱情,要浪漫就要懂诗。”尹子奇道:“你是够浪漫了,可被人家给轰了出来。”
齐树柏气呼呼说:“都怪那个慕容青,她非要说那首诗是假的,可气死我了。”我方想起那位青海姑娘叫慕容青。但她一点不像草原上来得姑娘,斯斯文文的,我倒希望她是牧区的姑娘,雪山,草原,美丽的姑娘,哦还有仓央嘉措情诗,多美啊。我正胡思乱想,听杨思宇说:“慕容青没说错,错的是你。这首不是诗,是朱哲琴唱的一首叫《信徒》的歌。七传八传,不知谁栽倒仓央嘉措头上,就这样子。”尹子奇从床上跳下来,冷不防,唬我一跳,我说:“干什么。”尹子坐我床头,点了烟抽两口,对齐树柏说道:“着哇,是不是?幸亏我们拦着你,要不然你往下跳还是不跳?”齐树柏也从床上下来,站在杨思宇面前,一首抓着床围栏,眼睛瞪得大大的,质问似的说:“你知道你这么说的结果吗?你敢保证你说的是真的吗?”杨思宇淡定说道:“当然保证,我都会唱这首歌。要不你坐下,我弹给你听。”说罢就真的弹起来。齐树柏捂住耳朵,喊道:“我不听,我不听。”一屁股坐杨思宇床上。
我才知道,齐树柏与仓央嘉措有缘,他喜欢仓央嘉措是情诗。但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只是点了一支烟,递给他,他接过去,默默的抽。尹子奇问我,晚上还去找李臻她们吗?他说:“要不,我这就去约她们,我们一起出去吃酸汤水饺?”我笑道:“算了吧,累够呛,改天再说。”杨思宇也说不想动。齐树柏今天心情糟糕透了,尹子奇哪敢招惹,心中怏怏,也不可奈何,只得罢了。
天色渐晚,从窗户上看出去,花园小径上,学生们拿着饭盒往前面去了,我就喊这几个说:“我们也去吃食堂。”杨思宇自然头一个响应,尹子奇磨蹭一会,也答应了。只有齐树柏抱着床柱子,一动不动,跟一尊佛似的,问也不回一声。杨思宇说:“看来,他还没悟透。”尹子奇道:“书呆子,书算是白读了。”我也想说一句,但当我看到齐树柏脸上的痛苦时,便忍住了,问他:“想吃什么,回来给你带些。”
齐树柏竟落下泪来。
注:非作者授权转载必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