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说话的变味
学说话的变味
代价这个词的真正意义，是我在写日记这件事上体会到的。我们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一种代价，只是很多事都成了无果的代价，或者，它和后来的事相隔着比较远的距离，因为无果，因为距离远，它们的代价意义因为不彰显而似乎不存在了。
我在晚上为写不出日记而枯坐，让我在那段时间里得了一种矛盾的混合感觉，因为写不出来而苦恼，又因为有所想而写不出来，而这有所想让我陷入了一种无知觉的有意思里。因为有意思，我很愿意就那样枯坐着，一个钟头，两个钟头地枯坐，有所想把这枯坐变得有意思起来，为什么它是枯坐，因为有所想，越想就越写不出来，写不出来包含着不敢写的成分，害怕了，害怕写出来的东西什么都不是。
我没有想到的是，本来是想用日记来学说话，结果却说不出话了。
我在枯坐了一段时间之后，终于又开始写了。这一次，不记流水账了，而是把我的所想作为主要东西写正来，我的所想，当然是离不开当天经历的一些事的。比如说，我在这一天，和另一个老师调换了一节课，我答应了调换，但我要提前上课，而我的课还没有备好。如果记流水账，这就很容易，但那个流水账记不出这件事看不见的那一部分，而记不出的那一部分，在我的所想里它是这件事最真的部分。还有，我还花了不少时间想这件事该如何记。现在，我的再写是这样的。既把这件事具有流水性质的那一部分记下来，又把非流水的那一部分以补充的方式写下来，还要把我如何想的所想也写下来，通过我的所想，把这件事非流水的最真部分写出来。再写我所想的如何写，在这一部分里把这件事流水部分的东西不依时间顺序化整为零，又以零存整取的方式，全部显现于笔下。
我的天啊，我竟然对这样的写日记觉得有了点意思。这不就是有意把简单的东西弄复杂吗。这个有意思的味道，不只是在我枯坐一段时间之后，再写的日记里有了一些飘摇，并且，当我每晚写日记的时候，不时地从我的所写之外飘过来，就像是邻居家想起来的菜香引我也想炒一盘具有同样香味的菜来，就是说，我日记里暗暗浮动的有意思味道，让我想起了鲁迅的《一件小事》，或者《左传》里的选文《触龙说赵太后》，还有很多语文书里的文章，它们是我为学生讲过的课文，我在写日记的时候，竟然感觉了这些文章的味道。
我还是放快一点速度吧。我在如此有意思的味道里写日记，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那种有意思的味道到底还是有些模糊，闻起来香，但我辨不清那是怎样的香。看来，日记这种说话方式，该换换样了，因为《一件小事》来了，《荔枝蜜》也来了，还有鲁迅《社戏》也来了，还有《曹刿论战》等等。
终于，我还是在每天晚上点不煤油灯的那个时间，还是那样的笔记簿，但不再把有所想和当天的一些事混合在一起写日记，而是把一件事写成一千字，就是说这一千字只写这一件事。这是规定，这规定是硬性的，看我怎么把这一件事变成一千字。这一件事，写成一千字，首先要有始有终，这个始终不是这件事的开始和结束，而是我写这一千字的如何开始如何结尾。所以，写成的这一千字，如果不给予明确的时间注明，把它放在明天，后天，或者更晚的一些时候去看，它都具有独立成文的意思，这就有点《一件小事》的意思了。说白了，我在仿写，但我没有意识到，我觉得我是在自己说话，完全在自己说话，其实不是，我是在学说话。模仿一个榜样在说话。
这还不是变味。两年后，我写了一个小册子，让一个同事，帮我用蜡纸刻出来，这样的活，在那个年代当过老师的，都干过。学校里有一台油印机。我们用这台油印机，竟然把我写的那个小册子印了出来，不是一份，而是三十份。我们两个干得很激动。不仅是把这个小册子印了出来，而且，我们决定在放假的时间里把这三十份小册子拿到到洛阳卖掉，我想的是，洛阳市一定会人买它的。至于价钱，我们两个都没有定论，只想着能把它卖出去，买的人愿意出多少钱，我们都认。
变味了吧？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也说不清楚，真的说不清楚。在我，我想可能是想让别的人承认我的所写吧。从学说话到所写，味道是不是变了？
另一个变味是，我为自己画了张表格，横格十四格，最后一格是备注，第一格标注的是里分年里间。竖格是十二格，第一格开始到第十格，标注的第一到第十年。我在每一年的每一个月份的那一格里，写上我读什么书，写出什么东西。这个表格，具体而形象地表达了我内心的一个愿望。我要成为一个作家。我变得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当时，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这个表格就是一个证据。如果我这一辈子有过狂妄，那可能是第一次吧。为什么说是狂妄，因为，我这一辈子差不多快过完了，而那个表格所显示的愿望连个影子也没有给我晃过一次。而我的所写从此就落下了一个病根，无病呻吟，而这呻吟，既不呻吟给大夫，也不呻吟给邻居，只在屋子里呻吟给自己。
变味了吧？而那个小册子根本就没有卖出去，因为，我们两个在兴奋过后，都不再记得有去洛阳的打算。那三十份小册子，很可能被我保存了很长里间，后来，我保存它们在哪儿，我也忘记了。总之，在我离开村子中学的时候，我没有带它，我离开老家的时候，更无从带它。至于它去了哪里，我就不知道了。
2021-1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