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夏天的步调
我不是一个尊贵的使者,也不是一个神秘的来客。我只是夏天里的一个笨拙无声的落物。这个季节有着独一无二的燥热,立夏的太阳刚刚映照到母亲的肚子上,我便先于她感觉到了,深深地不安起来。我手舞足蹈着,像着急去完成和太阳的一次面试,兴奋地挣扎了几个时辰,终于在芒种后呱呱坠地。
勤劳的接生婆正在土里忙活,她要栽种很多的作物,辣椒、茄子、西瓜、香瓜都生机盎然地站立起来了。她栽秧子和接生一样小心谨慎,已经栽一个晌午了,还想栽最后一株西瓜秧子,有人对她说看见了她儿子去年偷别人瓜田里的西瓜,那个小子太喜欢吃西瓜了。
接生婆刚用锄头挖了个坑,我的父亲光着膀子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他刚推着一辆独轮车去地里运麦子,一车接一车,一口茶水都没有喝上,二十七岁的年纪里没有什么是可以阻挡的。她还没来得及细问就被架走了,手上、脚上、衣服上全是崭新的泥土,也没有来得及洗一洗就走近了混沌的我。“咔擦”一声,瓜熟蒂落,落地后,她抱着我像抱着一个藤蔓上成熟的西瓜,“哇”地一声,哭声带着喜悦冲破夏天的层层炎热,我也跟着夏天的步调完成了父母的夙愿,延续上了家族的香火。
我开始在夏天的树荫下学步,就像在一片绿色的海洋里游泳。这种游泳其实没有师承的章法,只是匍匐着、蜿蜒着、扭曲着紧紧靠向大地。我热衷于大地上那种独特的温度,太喜欢那种温度了,别于母亲子宫里的温度。
村子里的老弱病残都自发地过来看护照管我,他们用一种亲切怜悯的眼神打量我,看着这个新生命,他们的内心突然泛起一种新的触动、一种新的感悟、一种新的冲突。有的指指点点,说我有点像一条胖硕的猪婆蛇,有的逗乐取笑着,猜测着我的前世今生,也有人把雪藏在袋里好多年的一块蜂糕糖掰了一点点给我,我毫不客气地拒绝了。
我伸着稚嫩且灵活的一双小手,抚摸着身下的土地,居然意外抓住了一只瘦小的蚂蚁,它毫无惧色地在指缝间翻滚了一下,便又爬走了,慢慢悠悠的,爬得比我还慢,一点都不顾及我的存在。接着我摸到了一泡鸡屎,不知是谁家的老母鸡刚拉的,热气腾腾,我毫不准备就把鸡屎塞进了自己的嘴里,大家都在惊叹不已的时候,我已经饱食了一顿,那是和母乳味全然不同的一顿大餐。空气中顿时弥漫着一种特别的味道,那时,我还根本不知道味道的概念。
大暑节气了,我慢慢地走向明晃晃的太阳,终于站稳当了。这是我第一次和太阳真正较量。母亲担心地递给了我一个斗笠,那是一个祖传的斗笠,我听说我的曾祖父戴过它,祖父戴过它,还有很多和我流淌着相同血液的人戴过它,它像一个历史悠长的古董一样罩在我稚嫩的头颅上,遮挡着风雨,护佑着平安。
此后,我一直都紧跟着夏天的步调,像一个忠实的信徒,它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还努力如它一般热烈、如它一般急切、如它一般狂躁。我跟在雷雨的后面,雷和雨像是鲁莽的一对男女,它们说来就来了,轰隆隆、哒哒哒的声音急促地灌进耳朵里,像战场上一辆辆驶过的重型塔克和一阵阵密集的枪弹袭击。我跟在动物的后面、跟在太阳的后面,还跟在村子里每一个大男细女的后面······
跟着夏天的步调,我只用一个季节就长大了,高高大大、壮壮实实的,只是身体上一直保留着一股泥土的味道,那是接生婆手上残留的、是在宽厚广袤的大地上沾染上的、是村子里每一个独一无二的生命传导给我的。
夏天的最后,在立秋前几天,我终于不用再戴斗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