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教育之殇:也谈《红楼梦》因何无良师?
北宋时期著名的思想家、教育家李觏说过:“善之本在教,教之本在师。”在我们印象中,古人是很注重对老师的选择的,也是非常尊师重道的。但令人疑惑的是,在整本被称为“封建社会百科全书”的《红楼梦》中,愣是没有出现哪怕一个像样一点的老师。
看看偌大一个贾府,不知道给族中子弟请个好一点的先生也就罢了,连书香门第的林如海家,请的先生也不过是个蝇营狗苟之辈。个人认为《红楼梦》中一共出现过三位老师。
相信不只一个人困惑过,作者为什么要让贾雨村做林黛玉的老师。贾雨村刚开始不过是一个落魄潦倒的书生。来到苏州城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只能在破庙里安身。还是甄士隐赏识,不仅时常接济,更资助了盘缠路费让他进京考取功名。
不料他当了县令之后,却逐渐贪腐堕落,甚至明知甄士隐的女儿被拐落难,也完全没有出手援助的意思。不仅没有惩治人贩子,还为了“护官符”而包庇杀人犯薛蟠来作为向四大家族示好的“投名状”。林如海也帮助过他和贾府搭线,让他得以官复原职,可想而知,若他日贾府落难,他也不会对林黛玉这个孤女有半点儿照顾的。
用贾宝玉的话来说,这个人就是典型的“国贼禄鬼”。想来黛玉纵然有再多不好处,也必然不屑于和此等势利小人为伍。可是即使再不忿,也无法否认一个事实:贾雨村确实是黛玉的启蒙老师,还是林如海亲自挑的。
不能忽略的一点是,贾雨村确实是一个非常有才华的人。无论是学识还是能力,都有过人之处。这也是为什么甄士隐、林如海等人都愿意帮他的原因。
全书开头,他评价贾宝玉的那段话:“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异士高人,纵偶生于薄祚寒门,必为奇优名伶……”其实是全书的宗旨之一,见解不可谓不透彻。只是名利心太重,难免入了国贼禄鬼之流,是个有才无德的人。
作为贾府的嫡系子孙,自然在书塾里念书,而如果说贾雨村是林黛玉的专属启蒙老师,那么贾宝玉的专属启蒙老师应该是他一母同胞的姐姐贾元春了。书第十八回中提到:“那宝玉未入学前,三四岁之时,已得贾妃口传教授了几本书,识了数千字在腹中了。虽为姐弟,有如母子。”
不得不说,可能在宝玉一生所遇的老师里,贾元春会是最用心的一个。他让宝玉题诗,品评他题的匾额,笑着夸他“果然进益了”。其中既有一种老师对学生的欣慰、考教之意,也有一个长姐对幼弟的拳拳爱护之心。
只可惜这种过早的启蒙没有成为一个良好的开端,长大后的贾宝玉越来越厌学,甚至要通过临场作弊的手段,才能写出一首让元春满意的诗。不知道她知道真相后会作何感想呢?甚至可以说,作为老师,贾元春也是失败的。
贾代儒是贾家书塾里的先生,也是贾宝玉、贾环、贾兰等人共同的老师。且不论这人的学识如何,这贾氏家塾原本是贾府为官的人为族中贫寒子弟读书设立的,大家的学费也由族中统一支付,他却还要私自收每个人二十四两银子的。
不仅如此,他的孙子贾瑞也利用这个便利“勒索子弟们请他”。书塾原本是培养贾家仕途后备力量的基地,没想到却成了薛蟠等人谈情说爱收买小弟的地方了,天天没心思读书,净干些鸡鸣狗盗的事,整个书塾乌烟瘴气的。这个贾代儒的能力也可见一斑了。
最明显的是第八回,顽童闹学堂的起因是贾代儒因为家里有事,只留了一副七言对联当作“作业”,就走了。把这么多孩子留给自己同样毛都没长齐的孙子去管理。书塾里的风气如何他作为老师应该有数,那么多“二世祖”聚在一块没人管,能不出事吗?家里有事是正常的,但他一走了之,没有对这些学生做好基本的安排,说明这个人非常没有责任心。
然而讽刺的是,对于自己的孙子,他却十分严厉。他只知道一味地粗暴严苛,动辄打骂,却不知引导。不仅没有使孙子成器。反而使他过度压抑的欲望越来越强烈,最终失控,落得个英年早逝的下场。
想来贾家、林家等,一个是钟鸣鼎食之家,一个是诗书仕宦之族,对子女的教育都是很重视的,为什么翻遍全书,连一个好老师也没有,作者是否有什么用意呢?经过多方查找,个人认为,不是作者故意写得书里的老师都不好,而是这就是一个事实。不是这些世家大族不去找好老师,而是在作者生活的年代,本来就没有好老师。
古代教书先生的地位并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高,“尊师重教”很多时候都只是古代读书人的一种理想罢了。说起关于老师的诗词作品,名言警句,大家会想到哪些呢?或许是“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或许是“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或许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很遗憾,这些美丽动人的句子原本和老师一点关系都没有,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人们为了推动普及基础教育的百年大计,鼓励更多知识分子投身于这个行列中,而把它们和老师的无私奉献联系起来的。
而真正为了感谢师恩,歌颂师德而创作的古诗词作品,数量不多,质量不高,几乎没有传世之作。关于老师的诗最出名的,其实是明清时期“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写的《教馆诗》和清代著名志怪小说家,《聊斋异志》的作者蒲松龄写的《学究自嘲》。
《教馆诗》是这么说的:教馆本来是下流,傍人门户度春秋。半饥半饱清闲客,无枷无锁自在囚。课少父兄嫌懒惰,功多子弟结冤仇。而今幸得青云步,遮却当年一半羞。《学究自嘲》是那么说的:墨染一身黑,风吹胡子黄。但有一线路,不做孩子王。
听出来了吗?他们都不想当老师。怎么和我们想得不太一样呢?因为对于当时的读书人来说,他们读书的目的,就是为了走科举。几乎没有一个读书人年轻时不是想着鲜衣怒马、金榜题名,往小了说可以出人头地,光耀门楣。往大了说,就有机会济世安民,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读书不能举业,就是失败。谁要说自己读书是为了教书,那准是病得不轻。
正因如此,书塾里的教书先生最高学历通常不会超过秀才,因为举人就可以走仕途了,除非特殊情况,一般是不会自降身份去当老师的。在教馆教书的老师,通常都很失意,会有些怀才不遇的嗟叹。像贾雨村那样被贬黜的、革职的官员,已经是教书先生中的顶配了。
那有人又要问了,可是古代确实有“尊师重教”的说法,也确实以桃李满天下为荣,这又是怎么回事呢?其实,古人所谓的“尊师重教”大多数时候,尊重的不是知识,而是权威。举个最典型的例子,程门立雪的故事大家都听说过。宋代杨时、游酢在下雪天拜谒著名学者程颐,程颐瞑目而坐,两人不敢惊动,在旁站立等待。程颐醒来,门前积雪已经一尺深了,但杨时、游酢脸上没有一丝不耐烦的表情。
这个故事也被视为尊师重教的典范。可是你不知道的是,程颐不仅仅是北宋著名的理学家,还是北宋的西京国子监教授,历任汝州团练推官、秘书省校书郎、授崇政殿说书。国子监是古代官方的最高学府,而作为学生的杨时后来也官至国子监祭酒,授龙图阁直学士。
正是因为这种学界泰斗的地位,杨时才不惜冒着被冻死的风险,站在他家门口显示诚意,如果只是村口私塾的程先生的话,我想他的学生应该不会程门立雪,而会选择改天再来。“桃李满门”这个成语最初是用来称赞狄仁杰知人善任,为朝廷选拔任用了很多栋梁之才。
而到了明清时期,这种倾向就更加明显。比如夏言是徐阶的老师,但是夏言从来没有给徐阶教过课,他只是进入朝廷更早而已。而徐阶是张居正的老师,这只是因为徐阶提拔了张居正。《红楼梦》中,贾雨村也会对贾政自称学生。
根据惯例,凡中举人的读书人,都会认当场录取自己的主考官为师座。如果中了进士,不仅要认主考官为老师,还是天子门生。贾兰是贾府年轻子弟中读书最用功的,书中也有暗示他会中举。
我们假设贾兰中了举人,甚至中了进士衣锦还乡,叫贾代儒一声老师,他敢答应吗?恐怕不敢吧。这种“老师”只负责选拔,不负责教导。最多就是有知遇之恩,却谈不上师生之谊。而更多的,则是假师生之名而行朋党之实。若说感激,也是感激对方给了自己进身之阶。
当然,那种理想中的单纯而和谐的师生关系不是没有过,只是后来逐渐偏离了初衷。先秦诸子百家时期,弟子和老师因为对彼此的认同而成为师生,坐而论道。最典型的例子是孔子和弟子。这种关系其实反而是最接近现代的师生关系的。
虽然子贡经常给孔子驾车,但他们的关系却是平等的,没有从属,没有阶级。《论语》记载,孔子有一个特别有个性的学生,叫宰予。有一天,他问孔子为什么父母去世子女要守孝三年呢?三年啥都不干人都要废掉了。我觉得守一年,谷子收过一轮了就够了。孔子问他,父母过世一年后就好吃好穿的,你觉得心安吗?宰予说:“我觉得可心安了。”于是孔子也没办法了,就说,你觉得心安那就这样做吧。
像这样的对话,在秦汉之后的师生之间,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那时真正教书育人的老师得不到尊重且无心教学,而得到尊重的老师是徒有师生之名的上下级。所以韩愈才先会说:“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又感叹“师道之不复也久矣。”
如此看来,贾雨村做林黛玉的老师也是配得上的。就像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说过的那样——经师易遇,人师难遇。教会我们绝大多数道理的不是某个老师,而是我们自己的生活。但古人也说过,三人行,则必有我师。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即使是一个不够优秀的老师,他的课堂上,也一定会有值得你学习的东西。
而老师之所以是老师,不是因为他的品格一定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也不是因为他的学识有多么渊博,够你受用一生。而是当你面对一个陌生的未知的领域的时候,有一个人能作为引领者,带你去探索。
作者:梧桐文化谈,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