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走进西藏,谱写时代征程”征文 |永远的松彬林 杨卓成

永远的松彬林

 

杨卓成
从拉萨出发,刚过鲁朗小镇,队友们便发现了与拉萨不一样的地方。这里的阳光带着狂野,洒在脸上,瞬间就能舔去厚厚的护肤脂,留下明显的高原红,就是穿了外套,热辣辣的阳光也一定会义无反顾地往里钻,拚命地亲吻里面的肌肤。这里的空气十分清新,带着些淡淡的甜味,像是被糖浸过,从遥远的天边吹过来。尤其是头顶上那块天空,蓝得透明,深不见底,仿佛是大海被一只巨手牵到这里,一不留神被颠倒了过来,紧紧地悬在了我们头上。
这种感觉很特别,它让我出现了幻觉,将眼前的风景当成了真实的图画。我明明看得很清楚的,在一望无际的高原上,满目都是清清的草甸,亮着银灰色的雪山,山坡上五颜六色的格桑花。就是近处那一棵棵挺拔壮硕的松彬,披着那一身深沉的土黄,除了在西藏,哪里能找到这种浸透了高原风骨的景色?可我却总觉得她像江南,甚至有了已经驻足江南的错觉。问了当地的人才知道,鲁朗这个地方,却有西藏的小江南这称。是个看了就让人不想家,不愿走的地方。
我还没从美景中挣脱出来,团队就开始躁动了。一车的摄友,见到只小虫都能围着拍半天,何况是这道醉人的风景,在美景和激情的双重作用下,一个整齐的航拍团队开始解体了,这道湛蓝得如大海般的天空,已经无法容纳下无数放飞的翅膀。在艺术的天空中,想象永远如宇宙一样浩瀚,有的要拍纳木错的湖水,有的要拍药王山的白云,还有的要拍鲁朗的藏民生活,纵然有无数条约法三章,也是无法统一这群激动的摄友的行动了。
领队还在详解注意事项,天上的无人机骤然之间便多了起来,先是一架,两间,转眼间便成了一堆,无上机上下翻滚,悬挂在头顶嗡嗡作响,像一群觅食的苍鹰,我担心无人机在头顶上横冲直撞,会将天幕撕破,让那一泓海水流了下来,将圣洁的草甸染成了蓝色。
我打算找个安静的地方,在这远离了喧嚣,浮躁,世俗,能听到土地呼吸和心跳的地方,稍微的停顿都是种浪费,我想去看风景,去接受心灵的净化,灵魂的洗礼,去领略在圣洁和神秘感中得到的某种诏示,来一趟不容易,我要把这一趟用足用够用活了。
我向领队告假,义无反顾地选择自由行。自由行会让我的艺术潜质得到充分发挥,后来我发现,请假的程序完全是多余的,所有的航拍队员,早已经都固执地选择了自由行。
我躲进了一片松彬林,彬林中放飞无人机,得有很高的技巧,得精确把握高度和方向,这一技巧,在整个航拍队伍中没几个人能把握。想到这,我突然间就有了几分得意。我摆脱了头顶上那堆无人机的困扰。摆脱了那辆漂亮旅行大巴的禁锢,现在,我终于成了一只鸟,一只鹰,成了高原上奔跑的精灵,没有什么东西都挡得住我,我与高原已经溶为一体。
我不敢耽误片刻宝贵的时间,这种高原赐予人们的这份圣洁,是多么的宝贵啊,我小心拿出无人机,安装好,测好了方位,试飞。无人机带着我的希望与祈祷,缓缓地飞上了蓝天,像一只鹰。
我看着无人机在头顶上搏击,它从没经历过这么深远的天空,万里碧空,承载得起壮志凌云,无人机尽兴了,发狂了,飞舞着向更遥远的天际飞去。西藏是世界屋脊,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的无人机是飞得最高的无人机了。我知道无人机这样飞有失控的风险,但我任由着它,任它在空中翩翩起舞。此时此刻,与其说是在放飞无人机飞,不如说是我的心灵正搭载着无人机在世界屋脊驰骋。
一阵风吹过来,我只轻轻眨了下眼睛,就在那不经意的一瞬间,我隐约看到无人机微微抖动了一下,便欢快地向大峡谷扑去。在片刻的茫然之后,我脑海中突然升腾起一个恐怖的念头,无人机,我的无人机已经被蓝色的天幕裹挟着,离我渐行渐远了。
我深深吸吮着高原醉人的空气,仿佛是在用高原的空气压惊。我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无人机一路陪伴着我,从拉萨开始,布达拉宫,雅鲁藏布大峡谷,鲁朗的风情小镇,药王山的极目远眺。一路上所有的记忆,都被安放在了无人机里,如果丢失,那是我无法承受的损失和折磨。
我爬上高处,这里没什么极目远眺,高峰外还有高峰,岱蓝色的山峰一座接着一座,错落有致,仿佛是镶嵌在高上的灯塔,将一条乳白色的航线延向了远方。我记得,无人机就是蓝天上打了个颤,直接就俯冲了下来,它上面装有智能侦测,不可能撞到山上,也许是沿着这条航线远去了。
我没有丝毫的犹豫,沿着那条乳白的玉带便往前赶去。,在这一望无际,密林重叠的高原上要找到无人机,无疑是大海捞针,但我却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在这世界上,任何事都有若干种可能,万一······万一这架无人机的记忆功能超强,自己飞了回来。万一无人机短暂的停歇后,自己又升上了天空,这不就找回来了吗?
我不得不钻林子了。一个人走在彬林中非常特别,身体磨砂着树叶,那声音会传得很远,随后又被挡了回来,好像是若干人在同时行进。老彬树的皮质粗糙,有着很深的皱褶,将一圈圈的寄生藤蔓托起,犹如老树刚刚美容好的胡须。浓密的露珠从高高的树梢上落下,不时从我的额头、鼻梁滑过,带来一丝短暂的惬意。当时我就想,如果不是有无人机牵挂着,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感受,已经是神仙的逍遥了。
路上的各种植物越来越多,有的玲珑可爱,有的面目凶悍,多数都是第一次见到,让人产生许多愉悦或恐怖的幻想。我尽量朝着阳光能透进来的地方挤,只要有阳光,我心里就踏实,就不会感觉到恐惧。我开始后悔这次鲁莽草率的决定,一架无人机,丢就丢了,生命中的风景随时都能遇到,精彩的片断可以尽情采撷,生命呢?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打算沿来路转回去,但这已经不可能了,来时就没有路,我是踏着残枝和腐叶过来的,现在还能回去吗?在我面前,继续前行和退回去都不是最佳选择。两条路都同样充满危险。
我犹豫着,大概要借助神的力量来帮助了。我掏遍了所有的衣袋,一枚硬币也没有,我没找到电视剧中的那种浪漫,在关键的时候,一枚硬币往空中一抛,依据硬币的朝向,就能选择前行的路径。可这招现在不灵了,硬币不可能凭空变得出来。
我继续寻找解决的办法。冥想中,我隐约听到了一阵低沉而愤怒的咆哮,那声音断断续续,嘶哑而有力,听起来就会让人毛骨悚然。
我心里一惊,连忙依靠在一棵大树背后,凝神仔细听,整个森林中死一般的寂静,但那声音依旧,寂静中声音更加清晰,前方果然有东西。
我的脑袋一下便轰鸣起来,眼前也似乎飘动起无数的金丝。一系列可怕的念头也从脑中蹦出来,我真的遇到了老虎、狮子、大黑熊?在所有的自然书籍中,从来没听说过西藏有这些动物呀,不可能是这些动物,最多也就是只狼,只狼也够可怕的了。
情急中,我将手伸向了救命的稻草,面对如此险境,我顾不得那么多了。组团时我们都有过约定,安全自行负责,若遇特殊情况,一定拨打紧急电话向领队求助,发生的费用由求助人自行负责,耽误的时间自己去向队友商量解决。这一切,事先已经说得非常明白,谁都不愿随便去用这些方法,但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打电话求助了。
我有些绝望。全身都不由自主地颤动了一下,这种情绪,是从我摸手机的指尖上传导来的,当摸到空空如也的衣袋时,我才恍然想起,一路拍照,我的手机没电了,正在大巴车上充电,走时竟忘了带在身上。这么一个疏忽,也许要成为我的终生遗憾了。
我无力地靠在树上,裤腰上叮当作响的钥匙扣说明,我在不停地颤抖,我清楚地听到前方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正向我逼近,是那种物体与物体摩擦时发出的响声。我认定动物正在向我走来,自己是在劫难逃了,我甚至在想,一个航拍爱好者,将自己挂在了航拍的路上,虽有遗憾,但也无怨无悔了。
我紧闭双眼,闭上双眼能减少的许多恐惧。我感觉到有东西在晃动我的肩膀,有液体从我的中缝中泌入口腔,凉爽中带着些甜味。我的嗓子正干得像要冒火,刚才又急又怕,嗓子似乎马上就能够点燃,现在有这么美味的东西入口,傻子都不会放过。
我大口地吞咽着那缕口中的清凉,幻想中自己会有个不错的奇遇。我一直敬畏自然,感恩父母和先辈,为人诚实,我这等诚实善良的人,也许如愿以偿,说不定真能遇到个仙子。
我就这么想入非非,用想入非非来掩饰我的恐惧。实在忍不住时,我偷偷睁了下眼睛,这一睁眼,差点把我惊出声来,我的眼前,的确站着一位美丽的藏族姑娘。正将壶中的清水灌入我的口中。
我想问她:你是仙女吗?话到嘴边,觉得这么问话有些唐突可笑,随后又改成了一句,你会说汉语吗?
她点点头。指了下一处很浓密的林子,示意我往那个方向走。
见我犹豫,她便在前面带路,走在浓密的灌木丛中,她红穿着红黄黑三色相间,极其精致的藏袍,她的藏袍好像能伸缩,从不会挂到树枝上。她在林中行走,轻盈而自由,犹如一只飞舞的蝴蝶。
我在后面追赶着,一路上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有几次上坎的时候,本想请她拉一把,但一见到她身边那只红着眼的大藏獒,我马上就改变了主意。姑娘让我别怕,说藏獒非常忠诚和勇敢,只会撕咬坏人,不会伤害朋友,藏獒非常温顺。她说刚才还是藏獒听到了响声,才带着她找到这里。
穿过密林,阳光立刻就灿烂起来,平坦地公路与我刚才的窘境,其实就仅仅隔着一片松彬林地。我只顾往阳光照射,一直往植被稀疏的地方走,难怪离大路越来越远了。
我突然想起了无人机。她笑笑,从包中掏了出来,递给我。她说这地方风速大,风向变化快,不适合放无人机。这地方,有好多架无人机失过事了。
见到失而复得的宝贝,我连忙接了过来,激动得连谢谢二字都忘记了说。无人机的旋翼上,还残留着几缕绿叶,显然,无人机是从树丛中取下来的。我大致检查了一下,还好,无人机完好无损,一路上的记录没有丢失,天佑我也!
我想不出该用什么方式感谢这个姑娘。她将我从惊恐万状中带回了这光明的世界,还有这失而复得的无人机,单凭这两点,怎么感谢她都不过分。我拿出了身上仅有的两佰现金,现金在我身上存留了很长时间,皱巴巴的有些没精打采。我平整了好一阵,总算有些模样了,我递过去,却不敢看她的眼睛,这么点意思,很难表达我的感激之情。
姑娘把钱推了回来,她说不兴这个,她也是西藏也是从事旅游的,只要有客人,西藏的旅游就有希望,西藏旅游资源太丰富了,可现在很多人还不了解西藏。就说这放飞无人机,西藏的大部分地方都能放,唯独这里,风急,风向变得双快,她在这里帮忙找回的无人机,已经五六架了。
我嘴巴动了动,这次却没发出声来。姑娘的心灵和这里的风景一样美丽,人家想得高,是人间的大爱。我想的是你来我往,是利益的交换,两人的境界不在一条线上,刚才我拿钱感谢人家的举动,已经有些粗俗了,若再说出什么粗话来,这面子真的再无放处了。
我连声说着谢谢,接过无人机逃跑似的朝公路奔去,走了很远,我才停住脚步,突然感到了自己的无能,跑什么呢,人家是老虎,还会把我吃了?其实我有很多事应该做的,比如问问名字,虽然手机不在身边加不了微信,至少可以记下人家的电话号码。这样美丽的姑娘,就是再来西藏,也不一定还能遇到。
姑娘和她的藏獒仍站在远处,我呆呆地望着姑娘,希望她对我挥挥手,或是轻微做个手势,只要她有个轻微的暗示,我都会义无反顾地飞奔回去,甚至大胆地拥抱她一下,握一握她的手。
姑娘没有向我发出任何信号,见我停下,她转身离去了,带着她的藏獒,隐入了那片棕黄色的彬林。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我心中充满了失落和惆怅。这种情绪,也许要陪伴我一辈子了。
我重新放飞了无人机,让它来回的在这片松彬林上空穿梭,冒着无人机再次失事的风险,我将飞机放得很低,几乎是贴着树梢飞过,我希望在树丛中发现那位藏族姑娘的身影,哪怕是一个侧面像也好。

杨卓成,中国作协会员。有散文、小说刊登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当代作家》等报刊。曾获闻一多文学奖等多项奖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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