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为人，我不抱歉
这是属于我们的时间，就我和你。
我看见，一个个面容扭曲，身体残疾，姿态怪异的人走过我身前，听见他们在寒风中字字铿锵，或者声音混沌地唱着歌曲，为了路过的人能够留下一枚两枚硬币解囊相助。
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也不了解他们的身世，但我知道，他们的每一步，一定都走得很艰辛。
我听见，一个个面容呆滞，精神失常的人在我身边自言自语，看着他们不觉尴尬地盯视着我，或跟随着我的脚步，亦步亦趋，或者对着空荡荡的前方，指指点点，破口大骂。
我不知道他们来自何方，但是我知道，他们一定目睹过许多人诧异惶恐，鄙夷厌恶的眼光。
我遇到，一个在公园里推着小推车卖小玩具的中年女人，有时为了躲避城管的巡查，将矮小的身子藏在花坛后面，有时四处东游西荡，招徕顾客。
有那么几次，她停在我身边，向我分享她患有自闭症的儿子的事情，忧虑和失落写在她的脸上。
她一直在问，你说还有希望吗，他会不会永远这样？
我不是医生，但是我愿意告诉她，有希望的。
因为我知道，许多时候，我们只是需要一句带着善意的安慰而已，开口之劳，何乐而不为。
后来在另一个路口，我们又狭路相逢。
她向我倾诉，你说我为什么这么苦命？
我看着她饱经沧桑的脸，轻轻地说了一句，其实我们都有各自的苦难，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她忽然脸上浮现了一丝笑容，然后问我「你怎么这么聪明呢」，我微微笑着走开了。
面对这广大而漠然的人世间的苦难，我终究势单力薄，我无法为谁停留，或者带去一成不变的明媚阳光。
我终究只能渐行渐远，最多在心底，感到沉郁顿挫的哀伤和苍凉。
就像坐在栾树树荫下，凄凄仄仄，哀哀切切拉着二胡的老人们手中那颤颤巍巍的乐器发出的声音一样——
那琴弦上藏着如此琐碎而冗长的余生啊，让人的心感到更加的悲凉和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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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读高尔基的小说《童年》和《在人间》，或者是丹麦童话作家安徒生笔下著名的《卖火柴的小女孩》的故事，充其量只会感到诗意的感伤，或者隔着山山水水的哀愁。
因为心底明白，这不过是小说，或者是童话故事，所以那些作家苦心孤诣营造的凄怆氛围，主人公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都似层出不穷出现在戏台上的造物，是描在锦绣屏风上的芸芸众生。
即便泪眼滂沱，也有一种摇曳多姿的美。
这就是艺术和现实之间的差别——虽然说到底，艺术来源于现实，但是艺术毕竟是涂脂抹粉，加工组合后的现实，总有些浪漫的成分在。
面对故事里一个身世飘零，命途坎坷的祥林嫂，我们会同情悲悯，因为隔着书本堆砌的象牙城堡。
然而如果这样一个絮絮叨叨，苦大仇深的妇女走到你面前，对着你如怨如慕，泪流如注，你难免会久而生厌，退避三舍，仿佛她身上带着某种瘟疫，会让你沾上晦气。
这就像是张爱玲在小说里说过的类似的话，梨花带雨，病如西子的林黛玉总是引人遐思，惹人向往的，但是如果眼前一个面黄肌瘦，瑟瑟缩缩的女人朝你走来，你会本能地渴望远离，还不忘在心底说一句——「这女人瘦得来，真可怕。」
文学世界里的苦难，即便再昏黑恐怖，暗无天日，总有偃旗息鼓，销声匿迹的一瞬间，就在书本合上的那一刹那，或者短暂回想个三五天，总有新的故事更加哀婉动人。
人的注意力终究是短暂的，对于大部分人来说，艺术世界不过是一场一场光怪陆离的幻象。
然而真实的苦难，对于许多人来说，却是一生一世，回天乏术的事情。
他们就像粘上了蜘蛛网的昆虫，经过短暂地抽搐挣扎，最终知道无济于事，于是慢慢麻痹绝望，只等待大限到来的那一日。
世界是一面巨大的蜘蛛网，我们就是动荡颤抖在网上的昆虫，区别只在于，有些人过早夭折，有些人挣扎得长久一点。
俄国伟大的文学家列夫托尔斯泰说过，幸福的家庭都一样，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在《安娜卡列宁娜》里是如此，在现实生活中，更是如此。
文学作品之所以拥有永恒的魅力，就在于它的经典性，经典性从哪里来，就从它对于这个世界，拥有不被岁月淘汰的，可观照的深刻性和真实性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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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文学作品里，看到了似曾相识的自己。
这种遥远的真切，陌生的熟悉，虚假的真实让我们感慨唏嘘，让我们沉醉入迷，让我们经历了幻灭和重生，让我们看到，原来在这世界上，有能够产生莫大共鸣的精神震颤。
原来苦难的人生，俯拾即是，这种境况和现实，让我们心生莫名的安慰，获得渺茫的鼓励，仿佛有人在舍得分担。
这是许多人，喜欢阅读文学作品，尤其是悲剧作品的原因。
因为他们仿佛从中得到了一点灵魂深处的寄托和宽慰。
他们自身的悲剧命运，也仿佛获得了一点发泄和纾解的渠道。
即便归根结底，它没有实际的功效，但是这种心灵上的安慰，已经善莫大焉。
无论在书里，还是在书外，我们读着别人的苦难人生，慰藉着自己的苍凉命运。
生而为人，我不感到抱歉，但是漫长一生，苦难的阴影，难免如影随形——
自己的，别人的，盘根错节，纠结缠绕，使得这两个字，几欲成为横亘在天地间的主旋律，不会随着时代的变迁而转移。
有些人选择逃避，他们不一定是弱者，或者说败类，他们只是黔驴技穷，无能为力；
有些人选择迎面抗争，他们不一定多么伟大，结局也不一定柳暗花明，但是他们用自己的精神，锻造了一座令人肃然起敬的丰碑。
这个时代没有多少令人叹为观止的英雄，但是我们愿意看到那些和生命和苦难的尘世针锋相对，愈挫愈勇的人。
因为在他们身上，我们诚然能够看到苦难的创伤和疤痕，但是与此同时，我们也看到了人在苦难面前，能够展现出来的尊严与气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