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辰美景在中秋,赏心乐事在篱苑
一年后,五年,或者是十年——
如果有人问起,在你这一生中,你度过的最难忘的一个中秋节是在哪里?和谁一起?做了什么事?
我想此时此刻的一切,会是我动情回忆的一段。
我不是不能够安于一个人——
去咖啡厅喝一杯咖啡、读一本薄薄的小书、看一场走马观花的电影,或者是坐一趟久久的地铁,去某个不那么灯红酒绿,车水马龙的地方,散散淡淡地走一走,看一看。
然后,清清朗朗,干干净净地回来,像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像来日雨疏风骤,也有拈花一笑的气魄。
我不是一到节日就魂不守舍,孤独症发作,非得与人扎堆取暖才能够心安理得——
事实上,越来越发觉,自己对于「他人」的好奇心,慢慢变得稀薄——
也许只是因为,没有领略过太多的优雅,或者深刻,哪怕只是有意思,是的,电影《拿摩一等》里,杨玏的母亲说的,她嫁给没钱没权,籍籍无名的他父亲,因为他有意思。这何尝不是一种现代人稀缺的美德。
变得稀薄,并不意味着,没有。只是许多关系,无论亲疏,最终都流于泥沙俱下,令人望而生畏。而且,许多人际关系的功利性表现得太过张扬以至于粗鄙,令人侧目。
既然做不到「志同道合」,那就「旁观者轻」好了。
虽然不久前和朋友逛宜家,站在电梯上,顺势而下的时候,我还分享自己见解,如果觉得生活单调(事实上,在我看来,一点也不单调,自由职业的她,写剧本、养花种草、制衣裳、酿酒、刺绣……),大可以认识一些新的人。
还一副刻意显得老成持重的语调诹道:
「因为那是拓展和深化你人生的一条绝佳途径。」
果真是丈八高台,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己。
我这样为他人「答疑解惑」,但其实,自己也并未身体力行。
我不是社交恐惧症,但也绝非那种一见面就能与人热火朝天的个性。
所以在参加某种陌生人在场,而且需要与之交际的活动时,我常常反反复复思量,说得夸张一点,真个仿佛朋友偶尔提及的,相亲前的内心活动。
但是这一次,看到大象发起的中秋活动,我未多加考虑,就决定参加——
一次短暂的,「逃离」城市的「旅行」,我在内心里这样定义它,而它也是最近频频梦见「高山流水」的我所需要的。
人世间最美的相逢,不过是恰如其分。
角落的花盆里,长着蟹爪兰、金边虎尾兰、君子兰,还有广东万年青等植物。
它们悄然无声,参差不齐地绿着,像人世间的一切,缤纷多态,各得其所。
我们一行十个人,坐在宽敞的客厅里,有人手里捧着书,有人对着手机屏幕,分享着各自,喜欢的一本书。
形式相对松散,内容也纷纭繁杂,有人分享《红楼梦》、有人推介「艺术史」,有人身临其境,心有余悸般地讲起了埃博拉病毒,也有人,声情并茂地,为大家读着史铁生的《我与地坛》。
某一刻,我忽然心生泪意,只是因为在那窄窄薄薄的光阴切片里,我仿佛重返大学校园。
像是这几年泥沙俱下,苦乐自知的岁月,只是弹指一挥间,走出这扇门,依然能够看得见,校园里的垂柳,弱致纤纤,湖面上猝然飞过的白鸟,绝世独立,晒在阳台上的衣服,还兀自细细密密地落着水滴……
听着黛玉湘云的联对,「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而惊心,「四弦一声如裂帛」的惊心;
奢侈地聊着太宰治、《欲望号街车》、菲茨杰拉德的盖茨比,这些离日常生活如此遥远却又如此靠近的名字;
发表着各自的观点,有关《百年孤独》的魔幻现实主义,有关《蒙娜丽莎》这幅惊世画作的个中曲折,有关一个人,如何面对生死这两个,与每一个人最切身相关,却又常常最容易为人所刻意或者不经意淡忘的议题。
而不是有关升职加薪的秘诀、有关平日里浸淫人情世故的怠惰与颓废、有关未来前途诸事的纷纷扰扰……
后者并非不重要,兴许对于大部分人而言更为重要。
但是,能够在这样一个日光明朗的午后,和几个本来素昧平生的人相逢,清清淡淡、心无挂碍地聊一本书,进而辐射到各自对于人性人生、历史哲学的琐碎思索,于我而言,这是一种润物无声的精神滋养。
当然,滋养人的,除了这些文学艺术的「智慧结晶」,以及各种思想在一处碰撞时的火光,还有来自自然的造化恩赐。
这是从大巴车上走下来,置身于这一片天地之间的刹那,即荡漾在我内心的感怀。
借着假期,逃离人声杂沓,诸事纷繁,将身心投入一片高山浮云,绿水清流里。
像是跃出水草丰美,却也绵密窒息的湖面,乍然畅快呼吸一口清冽纯净空气。
没有在前的沉没的压抑困顿,又如何体会之后的抽离的洒脱自由;
就像假日这种存在,本就是因着劳碌而愈发显得光芒万丈。
如果无始无终的清闲,又何来「假日」——
如果没有前路走得过分「自欺欺人」,又何来「罗马假日」这一场挑战阶级的爱恋的黯然销魂?
这才是「假日」。
在这依山傍水的小乡村,无论走到哪里,都看得到野花缤纷,秋果累累,绿野绵延。
花是朝颜,紫红浅白,多彩多姿;果是南瓜,憨态可掬,是梨,奇形怪状,是山楂,貌不惊人,是栗子,令人「望而生畏」,但知晓它的美味,于是心仪,还是核桃,乡民们收获了,一波又一波。
有些果,安然无恙地长在树上,也有些,趟在树荫下,安安静静地腐烂,仿佛这样,也并无什么不好。
在此间,看到的是四季静谧轮回,是万物生生不息——
春华秋实,自有前因;盛极而衰,必有后果。
如此,人会懂得谦卑与自省。
自然随时随地都在赋予人世哲理,只是需要一颗足够敏感细腻的心去觉知。
从下榻的民居,到「篱苑书屋」,只是十五分钟左右的步程,但是大抵少有人能够十五分钟之内抵达终点。
因为,这一路夹道的花开如锦,依依难舍地牵制着行人的步子。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诗句虽美,却也无力描摹尽那一路的秀丽非凡,读书若渴,见了那斑斓纷纭的颜色,也只好自知之明地咋舌。
被那旖旎花色濡染得目眩神迷、流连忘返的,除了人,还有蝶。
也唯有这天地间的自然风物之美,是「有目共睹」的,是「平和以待」的,它不会嫌贫爱富,不会「冷暖无常」。
直到走到「篱苑书屋」,心里竟然觉着几分遗憾,当然,也有心足。倒仿佛,这一趟,有过这一场,已经不辜负。
在此之前,大象说,「篱苑书屋」被评为「世界最美十大书屋」,我听着这响当当亮闪闪的「标签」,心里还在嘀咕,那得美成什么样子?
却也早明白世间一切美好,都忌讳存着十分指望,只得六七分,如果意料之外,那就是额外奖赏,如果意料之中,却也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不至于灰头土脸,怨天尤人。
抵达终点的时候,只见一座造型简洁利落独立建筑,堂堂立于一片水色山光之间,颇有几分「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韵致。
事实上,如果同样一座「方盒子」,即便铺满再多木材,换了另一种环境,未必还能得它今日所享受的名声……
难得的地方,我想就在于,它在这一方天地间,丝毫不显得突兀,而是与周遭的环境,如此契合,仿佛在此已经沐浴灵气百年,有种「地老天荒」的味道。
就像那句诗里说的,「玲珑骰子安红豆」——
谁也不喧宾夺主,自然有自然的山清水秀,草木繁盛,书屋有书屋的宁和朴拙,气韵卓然,彼此相伴,佳偶天成。
进到书屋里面,才觉气象恢宏,虽然主体建筑面积有限,但是室内显得极其整饬宽敞。
书,就摆在你俯拾即是,触手可及或不及的地方——弯腰、躺卧、背靠着书架、静坐,总有一种姿势,是你喜欢的样子。
这种自在,令人心旷神怡。
托大象的福,在常规情况下闭馆的时间,我们得以进入观赏浏览,谈笑拍照,所以,只有我们这一批观光客。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方天地,去挥洒自如。
有人在谈笑,有人在拍照,有人在看书,有人在发呆,而我,我瞬间化作徐克镜头里的那条青蛇,在地板上腾挪移动,也不顾及这姿态,是否不雅,在那时而艰难时而顺遂的移动当中,也发自内心慨叹,张曼玉那一套演绎,真的巧夺天工,妙不可言。
不知不觉,窗外的天,一寸寸黑。我在心里渴盼着,希望今夜,有星亦有月。
一群人,慢慢变得安静,随着大象的指唤,围坐在一起,把灯关上,任夜色,在四肢百骸绵延流淌,彼此,只看得到彼此的轮廓。
「窥影也心甘。」在这种时地,忽然拾起这样的心思。
不是打坐,不是冥想,更不是恐怖片里的,通灵游戏,虽然这样的空间,这样的场景,的确能够敷演出一番「阿加莎克里斯蒂小说」的意思。
大象让我们,听小小播放器里流淌出的纯音乐,然后去遐想,像是一个人,随着音乐的河顺流而下,遇到什么就是什么,意念里看到什么就说什么。
开始的时候,大家还有几分局促,或者说,「生硬」,不能入戏——事实上,我也是第一次参与这样的「游戏」,但平时生活中,对着一首曲子浮想联翩,也是无需人指引,自己就会得「乐在其中」的事情,几首曲子下来,大家逐渐进入状态,画面营造起来,「异彩纷呈」,有时遇到和自己想到一处的,不觉轻声鼓起掌来。
当然大多数时候,同一首曲子,不同的人听到的,是不同的意境,看到的也是不同的画面。
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每个人,都只是在自己的过往之湖与经验之笼里打捞抓取灵感。
音乐,始终只是一种呼唤,或者类似咒语的东西,它会得到怎样的回应,会在聆听者身上发挥出怎样的魔力,都只是未知数。
由此也觉出了,人与人,可以隔阂到怎样的境地,想起来是凄清的,但换一种思路,或许也是美妙之处。
伴着书屋外的水流声,或许还夹杂着动物的啼鸣,中秋的夜晚,就这般一寸一寸流逝。
不知道是否每个人都如我一般,心里觉着静谧空灵,充满着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这种安全感,来自于黑暗,来自于黑暗里,身边的人。
就像童年时候,喜欢躲在柜子里,一丝光线也没有,和这个世界,暂时无关,那种祥和自在,互不亏欠,互不妥协。
偶尔,会被窗外掠过的萤光攫取了心神,变成了这一支《小夜曲》最别致幽雅的点缀。
九点多的时候,我们一群人,收拾打理好一切,走出书屋,看朦胧的山色,只剩粗犷英挺的轮廓,而天光,让人产生不知今夕何夕的错觉,究竟是黎明破晓,还是半夜三更呢?
既然是中秋之夜,怎能不赏月?无论如何,它都是这个夜晚,最无可争议的主角,只可惜,此夜的月仿佛有几分羞怯,「犹抱琵琶半遮面」地,只露出小半张脸。
然而,当我们往回走的时候,那「煞风景」的云,渐渐消逝,天上那一轮满月,通通透透地,就此让自己的美,一览无余。
真正是《长生殿》里形容的——
「清光独把良宵占,经万古纤尘不染。」
是谁第一个幽幽地唱起了那首千古绝词《水调歌头》,于是一群人,稀稀落落地追随着彼此唱起来——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只觉得,人世间的一切离情别绪,得失因果,仿佛都在一首短短的词里被吞没,被柔柔地包裹。
想到前人写出了绝唱,情不自禁地感到敬仰,当然也有几分怅惘。
敬仰的是,那样的「字字咯血,一字千金」真的有过的;怅惘的是,月未必不是当时的月,只是人们,或许再也写不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样美好得澄澈碧透的词句了,兴许,连这般愿景,都难得再有了。
回到下榻的地方,还意犹未尽,搬把竹椅,坐在院子里赏月。
此时此刻,若是有一壶茶,便更是赏心乐事,他家但愿富贵,自个儿也有自个儿一点清清浅浅的人生意趣了。
房间里,传来热闹的谈笑声,很难去争辩,就在一天前,还只是人海相逢,也彼此不闻不问的路人,这一刻,却仿佛相识经年,一片亲和。
也许机缘巧合,因缘际会,正在于此,或许这都是,命里注定的事。
我终究会记得,我曾在这样的一个地方,与这样的一群人一起,以这样的一种形式,度过了如此这般,短暂而又漫长,清淡而又美好的一个中秋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