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语 (12)

令语 (12)

某一天早上,令语起床刷牙,一抬头,镜子里是一张苍白渺小的脸,熬夜写论文的黑眼圈挂在眼下。她楞神站着,窗外是美国的丽阳和绿茵,一成不变到让人觉得黯淡厌倦。

她两手撑住洗手台,贴近镜面,镜里的人也靠过来,镜面冰凉坚硬。她看着镜中两只黑沉沉的眼睛,又一次问自己:我为什么没有和文俊回国?拥有的如此之少,有什么值得眷念不放弃?我为什么没有勇气去重新来过一遍? 做博士后,找教职,评tenure,人人都是这样, 是否真的安全又可靠?

等她走出浴室,室友已经在吃早饭。室友Angela在附近公司上班,今天休息。她和令语打招呼:“昨晚又熬夜了?“

令语整理背包,“嗯“。

Angela啜吸咖啡:“周末还去实验室?这么认真。”

令语苦笑:“我也不知道这么努力有什么意义。”

Angela疑惑:“你也会怀疑么?我以为你们做科研的都相信自己可以改变世界。”

“不过是多写几篇论文,同行们互相引用罢了。”

“至少应该提高科技,改善我们普通人的生活吧。“Angela质疑。

“也许吧,不过让你车快一点,感冒少一点,又知道一种岩石,多认识一颗星星,你会更幸福吗?”令语笑。

Angela摇头,又问她: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休息一天?跟我出去玩。“

令语停住手,看看Angela,她头发短至耳边,染成金色,发根处露出棕色,脸上有调皮的笑容。令语想一想,扔下包,“为什么不呢?!”

她们逛街,在街边晒太阳喝咖啡,下午又去海边游泳。

Angela是西方人的健美体型,紧致丰硕,令语则欣长柔软,Angela碰碰她的肩,问:“你们中国女人怎么都这么苗条?”令语笑,“是人种基因不同吧。”

路过一个天体沙滩的标牌,一些人裸体躺在沙滩上,令语转移视线,快步走过去,Angela拉住她,“咱们进去吧。”她的眼睛熠熠发亮。

令语愕然,继而说:“好。”

她转身进入沙滩,一些或白或棕的身体躺在沙滩上, 涂着闪亮的防晒油。 Angela脱掉了泳衣,令语跟随她。

阳光猛烈的照下来,海浪扑向沙滩,风在天边浩荡。

一群海鸥嘎叫着掠过。

两个老人携手走过,他们苍白松弛,腰腹臃肿,却坦然自如。

令语跑起来,冲到海水里。大海碧蓝宽广,拥抱她的身体,海浪耸起落下,海水苦咸,令语鼓起力量,游向远处。

她一直怕受伤,也怕伤人。她的生命被套住了,爱的缺乏,自信的不足,从未发出的呐喊, 从未满足的讨好,未曾成形的狂想,她的生命一开始就被限在一个盒子里。她恨这个盒子,她拍打着海水,像要打破一切束缚她的力量,像婴儿努力挣脱母亲子宫的缠裹。

海风呼鸣,浪声汹涌,她听到Angela叫她的声音,她回头看,在海水的起伏中,她隐约看到Angela焦急的脸。

她深吸一口气,游了回去。

Angela一把拉住她,“你游得太远,都过警戒线了。”

她喘息着回头,海浪跟随着,到她脚下又退回去。

她和Angela回到公寓一起吃晚餐聊天,说到中国文化,她给Angela看手相,告诉她如何从掌纹看出命运,Angela兴致勃勃的学习,令语看她的生命线末端没有分叉,开玩笑的说:“你将来没有子女呢。”

Angela脸色立刻暗了下来。

令语惊觉失言,安慰她:“这不能当真的,只是看着玩啊,命运哪有这么容易看出来的“。

Angela瞪大了蓝眼睛,嘟囔,带了哭音:“这是古老中国的智慧呢,我一直害怕将来会没孩子,看来是真的了。”

令语焦急:“对不起,中国人都知道这是开玩笑的,不能算数的。”

Angela破涕而笑:“你们中国人行动努力,各派智慧,心里却什么都不相信。没关系。给我看你的掌纹。”

她握住令语的手掌,低头仔细研究,“你的感情线又深又长,看来很重情。”

令语摇头:“你看的不准。”

Angela抬眼看她:“你有男朋友吗?”她没见过令语和男人出入。

令语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说:“这是个很长的故事,下次告诉你。”

晚上,令语一个人躺在床上辗转。 中国人总要成功了,再去实现年青时候或有或来不及做的梦,像成名的企业家去登山,像名人去学书法学画,然后有一种满足感和自豪。若是没有切切实实的赚了钱或者得了地位荣誉,就去沉湎不切实际的爱好和追求,亲人朋友总是惋惜这人不走正途,自己也常常就惶恐起来。 令语想,我孑然一身,又在惶恐什么?我惶恐了,又能挽回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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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语和Angela出入渐多,周末和晚上不再去实验室加班,实验室教授惊讶她的改变,暗示她这样对前途不利。

令语一笑了之,晚上和Angela说起来,“我那个老板,真是抠门,我在打印机旁边等打印出的文件,他就着急,眉毛竖起来,觉得我浪费时间,恨不得我每一秒都在干活。”

Angela想象那个画面,哈哈大笑。

令语跟着笑,笑到眼泪都出来,“勤勉工作,一分钟都不要浪费,这样努力是为什么?”她趴在桌上呢喃, “Angela, 你的上帝有没有告诉你生命为什么存在?”

Angela拨拨令语的头发:“我小时候跟着父母去教堂。他们说我们都是上帝的羔羊,在世间只是短暂停留,接受试炼,美好的灵魂将在天堂永生。”

令语擦眼泪,“不是某一个晚上男女贪欢的偶然结果吗?生是偶然,死是必然,真是不敢去想。”

“每个人的内心都有恐惧,所以我们才向往神和拯救。“

“那你是虔诚的基督徒吗?“

“我父母是,我小时候跟着他们信教,没有疑问过。直到我后来改变了,” Angela甩甩自己的短发:“我发现自己无法再相信,和父母争吵,他们痛心疾首。“

令语好奇的问:“为什么?”

Angela笑笑,“和你一样,这是个很长的故事。你知道雅各与上帝 摔跤的故事吗?雅各在搏斗后被免除了自己的恐惧和挣扎。在我与自己内心交战的时候,我祈祷,我希望上帝来点醒我,庇佑我,可是什么也没发生,我无法改变自己,父母也无法接纳我。”

令语拍了拍她手,安慰她。

Angela看她,“不用安慰我。我有时候,忍不住还是会祈祷,可能是一种习惯。也许有一天会得到回应,不一定是上帝,也许是某一个人,也许是某一个事件。 你呢?你信神吗?”

令语摇头,“我不相信。我可能是一部分佛教徒,我认为生命本质是虚无,我不去想死后的事情。我更多烦恼现世的俗事,像是房租、工作、绿卡,不要无家可归,贫病无依,我希望有可以依靠的伴侣。可是想到忙碌的前提竟然是虚无,就经常怀疑和气馁。 中国人有两句诗: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

Angela很有兴趣:“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这个身体太多欲望和需求,不受我主宰,不能想干嘛就干嘛,心灵和肉体不能统一。 你说人的肉身是不是一个巨大的累赘?”

“怎么会呢?肉体多美好,可以享受这么多快乐。”Angela到厨房拿出一瓶红酒,倒了两杯,“来吧,我教你品酒。你不是说你只懂喜欢最便宜的酒吗?我在酒庄工作过,知道一点。”

她和令语碰了碰杯,“干杯!致我们的灵魂和肉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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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圣节的时候,Angela带令语去参加一个化妆舞会。她打扮成天使,头顶光环,身后两扇洁白的翅膀,长袍裹着玲珑的身体。令语惊艳,她得意的伸出食指,点一点令语,“天使带你去解放自我,寻找快乐。“

她建议令语穿旗袍,头上插把折扇,令语不肯:“我不要打扮的像只东方花瓶”。她找出博士毕业服套在身上。

Angela批判:“这也太不酷了。”

令语不管,拉起她就走。

聚会的地方在Angela一个朋友的家,两层洋房,延绵草地,游泳池碧波荡漾。各种奇装异服,神魔装扮,令语喝了两杯鸡尾酒,晕乎乎的,跟着Angela到处闲聊,有人评价她的装扮,她也不以为意,呵呵笑。

音乐响起,群魔乱舞,接连有人扑通跳到泳池里,喊叫,岸上一片鼓噪。客厅里,一个打扮成埃及艳后的胖男人爬到餐桌上扭腰摆臀,围观的人笑倒。

令语脚步不稳,去找Angela 。

她推开一扇门,扑面一股令人晕眩的异味,几个人围坐吸食桌面上的白色粉末,沙发和地上是蠕动的肉体。

令语的酒意一瞬间冰消雪融,恐骇欲呕。

她跑出来,博士帽掉了下来,她捡起来,抱在怀里,继续跑。

一只手抓住她的肩膀,她回头,是Angela。

Angela气喘吁吁,满面歉意:“对不起,令语,我不知道聚会会有这样的事情。”

令语不说话,往前大踏步走。纽约地铁上乞讨的人,街角潦倒的醉汉,种种影像涌进头脑里,她的身体战栗。

母亲的背影,文俊的笑容,李周的眼神像水一样漫过来。“Shit!”她咒骂自己,一边用力抹着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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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时候,玉兰萎地,海棠盛放,翡翠色的蜂鸟在凌霄花的花心中进进出出,割草机在草坪上来回忙碌,整日嗡嗡作响。

令语辞去实验室的工作,将要搬回东岸,她在纽约一家科技公司找到一份工作。

她和实验室的同事聚餐告别,回到公寓。

Angela在用浴室,她整理自己的衣物。过了许久,不见Angela从浴室出来,她敲门:“Angela,你好了吗?”

Angela打开房门,水雾蒸腾,她袒露着雪白胴体。

令语转头,Angela拉住她,“令语,我喜欢你。”

她拥抱令语,”请不要走。”她蔚蓝色的眼睛充满祈求。

她头低 下来,玫瑰浴露的芬芳萦绕,温暖又柔软的嘴唇留恋不去,令语恍悟: 这就是Angela隐秘的挣扎。

令语怜惜地回抱她,又轻轻推开,“对不起,Angela。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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