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尚 ‖ 托一本书捎去永远的思念
张 潜 /文
感谢二哥的提议,得知父亲身患恶疾无力回天的时候,建议父亲写写一生的经历,给我们留下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父亲没读过史志,也能采用编年体,按时间顺序回顾自己走过的大事、要事、苦事、喜事。父亲忍住疼痛,花了半年时间,差不多写了两三万字。期间,他很多次为艰难的经历默默哭泣,为心酸的往事撒下眼泪,对日新月异翻天覆地的未来生活由衷发出万千感慨。父亲题写了书名,年老体衰,加之病魔在身,力量很弱很弱,失去了壮年时力透纸背的风骨。然后,我们全家三代共十三个人,纷纷在父亲的回忆录中,补充自己的见闻,抒发对这个家庭的情感。母亲多年没提笔了,亲手书写有些吃力,也口述后委托妹妹形成文字。这种从不同角度叙述,差异悬殊却能相互弥补,最后结集成文的回忆录,算是开创了一种体例,至少我还未看到类似的。
十多万字的书稿形成之后,多种原因未能印刷,去年终于在父亲辞世五周年之前面世。
父亲拿到书接近两个月了,一定会为每一个文字、每一个标点符号里,子孙们对长辈的感激和尊敬,对这个家庭的责任和祝福而动容。
我觉得还没有表达透彻,借着清明时节,决定在回忆录之外再做些补充。
壹
2015年11月1日,农历九月二十,星期日。阳光懒懒地露出来,大昌老宅的客厅一片明黄,却不能带给我们喜悦。父亲像这样躺在病床上已经一个多月了,张着干瘪没有血色的嘴唇,无法咽下一点东西。每一口呼吸都显得沉重、缓慢、艰难,全靠白蛋白等药物全力支撑。我们把他的床挪到窗前,他也可能感觉不到阳光的色彩和温度。无法看出他还有无呼吸,只能摸手,脉搏尽管疲惫,依然还有一定力量,像他七十七年来的风格,沉着冷静而又绝不轻易动摇。双膝以下,那些明晃晃的液体似乎要挤破皮肤淌出来,那双袜子剪破了才勉强套上去。偶尔,他会用手轻轻地抚摸胀得像鼓的肚皮,我也轻轻地揉过,坚硬如石,热得烫手,难怪总是要掀被子露出来。从2014年1月23日确诊身患胰腺恶疾至今的六百多个日子,至少一百斤的药物都装进了这个肚子。那些草草茎茎和丸子胶囊们,来自不同的地方,不知道它们在这个肚子里会怎样地闹腾。它们的主要目标,当然是共同对付胰腺上的那个坏家伙,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附带着也让不少的器官受到严重的伤害。
爸不能翻身,我们也不敢轻易乱动,前两天给他擦身子的时候,我们发现尾椎骨已经磨穿了皮肤,露出鸡蛋大小的一个洞。尽管我们想了很多办法,但都不能根本性地减轻痛苦,可无论怎样疼痛,他都不吭一声。最近三天,爸没说出清晰的几个字,有时含含糊糊地嘟噜,谁也没法弄清楚要表达的意思,连一起生活了五十四年的妈妈都闹不明白。爸的眼睛,没有了慈祥亲切,没有了清澈明亮,没有了流动神采。混浊、空洞,像我连日以来的梦境,一片粘稠的迷糊和惊恐。
吃过午饭,妻子准备坐船回家了,明天是周一,她要起早上课。两个月来,我们每个周末都要回一趟老家照顾爸安慰妈,同时也替换一下既要做生意也要照管父母的大哥。远在重庆的二哥二嫂和妹妹,也回来过两三次,好像有感应,二哥前天又回来了。我送她到码头,冬天的太阳在明镜般的大宁河上跳跃闪烁,晃得我心一动,就说:“今天别走了吧,我担心爸晚上很凶险。”她握握我的手,顺从地点点头。夫妻二十多年,我们已不需要过多的语言。
回到家,二哥看见我们一起回来也不惊讶。爸还是气若游丝,眼珠都没转动一下。想起黑色而忧伤的忙乱,我和妻子就同大嫂商量着安排床铺。正在二楼忙着,一向沉稳的二哥在三楼惊惊慌慌地喊:“快上来,爸走了!”我冲上楼,爸的嘴里全是黑中带黄、散发着恶臭的秽物,一定是他要呕吐却又没有力气才窒息而去。他的脸如白纸,脉搏全失,唯有肚子还是滚烫浑圆,眼睛却不肯闭上。
那一刻,定格在4点58分,公元2015年11月1日下午4点58分,星期日,农历乙未年九月二十。
这一年,我四十八岁,本命年。
贰
丧事从简。这是我们兄妹四人提前就商量好的,也征得母亲的同意。为此,大哥开初失声恸哭,坚决不允。他不仅想让爸走得热闹风光,也担心无人坐夜守灵,父亲的魂魄会孤单飘零。我们终于达成一致,因为大家心里都明白,无论怎样的热闹喧哗,都无法改变爸爸离我们远去的残酷事实。孤单和枯寂,本来就有专属的颜色、声音、形状、质量。
11月2日晚八点,为爸举行了一场追思会。侄儿虎奔回忆了爷爷生前为人治病的点滴小事,外孙黎随叙述了外公待他的快乐幸福,二哥维仑写了一篇深情哀恸的《祭父文》,并请人朗诵制作成图文并茂的幻灯,大哥代表我们祝愿父亲安心西去,在父亲灵堂前表态一定会赡养好母亲,让她安度晚年。我在两个晚辈之后的讲述,时隔两千个日夜,字字句句仍在耳边:
尊敬的各位亲朋好友,真诚感谢大家来参加家父的追思会。父亲的一生,可以用大家看到挽联上这十六个字来概括——
种田治病善行善举,算账育子公心公德。
父亲种了五十年的田,当了四十年的乡村医生,做了三十年集体会计,用一生的精力养育我们兄妹四人,其中艰辛,在此我无法一一言尽。
父亲生病的日子,是我们见证他老人家坚毅刚强的日子。为对付病魔,尝试各种偏方,再苦再多的药他都吃。晚期疼痛厉害,他从不出声,总是怕给我们这些后人添麻烦。
父亲生病的日子,是我们见证母亲善良体贴的日子。她为父亲端茶递水,熬汤做饭,嘘寒问暖,一个人忍受着莫大的痛苦,在寂静无人的时候默默流泪,却总是把笑脸露给父亲和我们。
父亲生病的日子,是我们见证友爱真情的日子。感谢我们的领导、同事、同学、朋友和亲戚们,真诚关心他的病情,主动献方、找药、跑路和帮忙,替我们分解了很多的困难。
父亲生病的日子,是我们见证家人亲情的日子。我们兄妹四人,自觉担负起子女的责任,大哥大嫂在父母身边承担很多生活琐事,二哥二嫂和妹妹不远千里星夜奔波看望父母,爱人正芬无怨无悔伺候公婆,侄儿侄女们想尽办法给老人增添欢乐。
可是,我们所做的这一切,都无力把父亲从病魔手中抢夺回来。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他慢慢地离我们而远去,一双手逐渐变得冰凉,却一点办法都没有,连一丝一毫的疼痛都没法为他分担。
我们无法挽救父亲,无论我们多么爱父亲。所以,我奉劝大家,一定要好好地爱你的父母,爱你的家人,爱你的兄弟姐妹。谢谢!
叁
追思之中,我不断哽咽,最后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当我把爸从病床上抱下来放到凉席上,为他穿上寿衣寿鞋的时候,我没联想到他已经没有了意识和呼吸;当我连续通宵守灵,为他焚香烧纸,合棺闭敛前还用手摸摸他冰凉的脸颊的时候,我没想到过爸从此不再醒来;当我抱着灵牌,和家人亲朋们一起行走在冷清的大街之上,把他送到墓地,为他运土搬石堆砌坟墓的时候,我没琢磨过爸和我们天各一方的生活。可是,当那天傍晚我们给他点了长明灯回来,发现客厅没有了那张熟悉的病床,没有了爸的身躯的时候,我才陡然感觉到,爸,您真的抛下我们走了。
爸,从那一天起您就一个人在荒野中安身了。您怕不怕?您冷不冷?您疼不疼?您,想不想我们?和煦的春风,摇动您墓旁枯黄的野草,点点新绿就在其间氤氲。墓前的两盏蜡烛,照着一弯残月从远山升起,水雾弥漫的湖面上,孤独的野鸭发出嘶哑的声音。
躺在爸睡过的床上,我怎么也不能入睡。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甚至今天,只要想到爸的音容笑貌,我都没法入睡。因为有一个问题,始终在我的脑海里盘旋:我是一个没爸的孩子了,我该怎么办?
爸,您说我该怎么办?您从来都没给我们暗示过,四十八年以来,您一句话一个字都没说过。我想了很久,想得野草开花,枯树发芽,寒鸭戏水,太阳升温。都没找到让我略略满意的参考答案,即使我重新点燃您墓前西风吹熄的蜡烛,一次次亲吻您坟上冒绿的小草,都没找到。我禁不住生气了,爸,您这是干什么呀?您一辈子惜言如金,可该说的也得说呀。
是不是您怕说了我记不住,才趁我不在身边的时候撒手而去。我们没日没夜的守候,不仅仅是为了传统意义上的送终尽孝,也是为了勇敢地面对死亡,砥砺自己不够强大的心灵。我要拉着您的手,看这一双长满老茧,曾经宽厚肥大的手,曾经拉扯我们拥抱我们托举我们的手,如何失去温度、失去力量、失去弹性。我要盯着您的眼,看这一双布满黑白,曾经明察秋毫的眼,曾经盼望我们归来目送我们远走的眼,如何失去光亮、失去色彩、失去转动。当心如钢铁性似寒冰的死亡之神,真实地出现在我的生活场景里,我想知道您在那一刻,是看到我们的成长知晓我们的孝顺而舒心坦然,还是带着对尘世的眷念对我们的关心而犹豫惆怅,抑或不堪病痛折磨抱着无限遗憾而饮恨含泪?这人生唯一的体验和经历,唯一不能同他人分享的过程,阴影一样飘浮过我的童年,针刺一样吞噬过我的青春,现在,我进入沉稳的中年时光,是该咀嚼和经历的时候了。
爸,我想反刍您撇下妈妈孑然独行时的痛苦。你们,靠健壮的两双手撑起一个普通的家庭,把逼仄的两间房变成一大片宽敞明亮的房屋,让四条弱小的生命成长为行业的翘楚和精英。记得,妈妈常年头晕风湿,都是您亲自处方配药。记得,孙儿们偶然感冒发烧,都是您打针喂药。未来的漫漫长途,我们肯定会遭受风寒受到病毒的侵袭,该把无助的双手和期盼的眼神投向哪里?更严重的是,五十多年了,妈妈已经习惯同您唠叨,商量着不咸不淡或咸或淡的事情,以后,她会和谁商量?她对着轻曼的空气说话没有回音怎么办?春回大地,您亲手栽下的栀子花绽出新芽,三角梅疯成一片,花椒树嫣然含笑,生长的喜悦我们会托清风明月传递给您。寒冬来临,那个您曾经用过的火炉,会照亮妈妈佝偻的身躯和花白的头发,她内心的疼痛和忧伤无法用温暖化解,再好的电视剧也不能驱赶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踯躅的寂寞。爸,您在悄悄注目母亲的时候,也请带去清风、明月、鲜花和阳光,只要能减轻她一丝一缕的忧愁。
爸,您留给我们报答的时间太短太短,甚至没给我们解释的机会。您曾经说过想去宜昌,想去看一眼三峡大坝。2005年,我们准备带您去,您说我们都还在为购买新房的贷款勒腰带,这一趟下来要买几个平方的房子,还是忍忍吧。2010年,我们劝您去,还说国家给了你们养老的工资,可以自费旅行了,您说要等到几个孙子拿工资了一起去,才热闹。2014年,我们知道您时日不多,治疗效果也比较好,再一次劝你去,您说吃药打针要花不少钱,先治病再说。您在昏迷中醒来,说起自己时日不多的话题,我的心脏猝然收紧,总是要您好好养病,好转之后再陪你去三峡大坝。以后,我若再有机会到大坝参观,定会替您认认真真地看看这雄伟的工程,到您的墓前细细报告。
我知道,您很长时间都没有闭上眼睛,那肯定是有原因的。假如是牵挂儿孙们没能聚拢在身边的话,我得告诉您,一个孙子远在英国,他知道您去世后准备回来,但路途上要折腾四五天,我们拒绝了他这个不太现实的计划。另外的几个都在连夜从重庆回赶的路上。假如是您埋怨至今还没告诉您真实病情,我也要解释一下。我们怕影响治疗效果,一直隐瞒了这可恶的“癌症”二字,您很多次询问,我们总是轻描淡写地说就是普通的胰腺炎。曾经,我们一起商量过找一个合适的时间告诉您。在人人都必须面对的死亡面前,您应该有自己的尊严和体面。您不仅有知情的权力,也应该知道我们为您的病尽了最大努力,甚至创造了胰颈癌治疗史上的奇迹。选哪个时间呢?思来想去,唯有您回光返照时最佳,那时,您比较清醒,理解得明白透彻,也能展开笑容面对死神。可我们一直不知道那一刻才是您的回光返照呀?因为每一次您稍稍轻松一些,有了笑容和精神,我们都误以为这是上苍创造的奇迹。
肆
爸,您当年栽种的花椒树,母亲又单独采摘了五年。那棵九叶青枝茂叶繁,颗粒健硕,清香溢远。
六十五个月的变化不算太小。母亲的身体虽然渐渐衰老,但她比我们想象的刚强,打起精神要撑立门户,咬紧牙关坚持自己能做的事情自己做,毫不妥协地花自己的钱过自己的日子。她害怕给我们添麻烦,害怕我们看到她的衰老和软弱,母亲,可是从未服过输的人呀!有时,她和我们聊天,会不经意说出“你爸爸那时候……”,但她很快就打住了,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我们也机智地配合,重聊身边热闹的事情喜庆的事情开心的事情。我们共同小心翼翼地回避关于您的一些事,是耽心空洞没有边际的黑夜,会勾起母亲无尽的忧伤。
您的十多个子孙,在经历了一段时间的恐慌和悲伤之后,逐渐回归到正常的生活之中。青山不会枯萎,地球还在转动,我们唯有理性勇敢地迎接生活。生命,尽管质量不同,但都有一定的长度。只有在交替和迭代中,人类才会绽放无限的生机。这个道理,您教过我们,我们也必须传承下去。所以,我们都生活得充实而刚健,坦然而和谐。
爸,今天是清明节了,一个慎终追远的日子。可在我的记忆中,好像老家没有这一天扫墓踏青的习俗。是不是这个季节的农活儿都繁重起来,心思都集中在农田里的原因呢?不过请您放心,不管我们能不能前来给您扫墓祭拜,您谦逊、朴实、坚韧、勇敢的美德,我们一定会代代相传。
满山新绿,我们的思念永不枯萎。
主编/ 刘庆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