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为谁春】第六章 春来遍是桃花水·长谈
她提起精神,再度提起朱若兰:“若兰伴在老夫人之侧,更多影响到的并非清云,而是宗家。一如当年陷害月颖,意在你母亲,故伎重施,恰是粤猊手笔。我猜若兰和粤猊之间并未断绝往来。”
“粤猊?这个人也还活着?”主谋祸乱,犹在世间?当年帮里那一连串流血谜案,牵累了吕月颖,殇亡了我母亲,行凶之人却个个都好好的活着,元凶不辑,谢帮主她们是如何向十万帮众交代的?
慧姨微微扬首,沉思地道:“何止活着?……云儿,我最为担心之人,并非若兰,而是他啊。二十几年前,他的名字叫粤猊。”
“二十几年前?”
“那时候,粤猊才二十左右,是个人见人爱的小伙子。你母亲认为他聪明太过,恐非善事,告诫若兰,此人来路不明,不要轻易相与。”
“所以菊花才担任了粤猊和朱……朱师姐的信使?”
“是啊。其实当时我和你母亲明明知道,虽不甚清楚粤猊底细,见若兰动了真情,我们也不大想做恶人,睁一眼闭一眼算了。”思绪随着回忆飘落至远处,慧姨眼中闪过一丝莞然。慧姨从前是最喜欢笑的人,有她在的地方,总有她朗朗笑声如晴空洒落的漫天阳光。从她这难得的顽色里看来,甚至捉弄过这两人也未可知。
“那粤猊……”
“当年他受人摆布,算不上大奸大恶。只是今天的他,实在不容小觑。”慧姨说到这里,亦不觉肃然,“他已改了名字,便是当朝首相许瑞龙。”
我大为愕然。当朝首相许瑞龙,成宣立朝的第一大功臣,听说他是个大花面,哪里称得上“人见人爱”了。
与此同时,一些关键脉络逐渐清晰。粤猊勾引朱若兰,安排连环计陷害吕月颖,幕后另有主谋。当时大家的注意力被那个主谋吸引过去了,未曾想到,粤猊幸免于祸,摇身一变,以另一个介入朝政的全新面目与清云再起冲突。一朝首相,权重天下,清云不能奈其何,也在意料之中。
“清云目前与之关系如何?”
“僵持。”慧姨简单地说。“此人权术心机,当年已非同小可,遑论今日。他来历不明,一身邪术防不胜防,若兰所使的媚心术便系他所教。更何况他其它本领,皆远在若兰之上。云儿,你这回上京,免不了和他打照面。他对你,一开始不会有什么恶意的,一旦起了冲突,可就难讲的很。此人之可怕在于,正常的时候宛若彬彬君子,一旦他认为有碍到自身,便成了最无理性的一头野兽,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她说到这里,陷于凝思,想在回忆粤猊从人到兽的那番光景。
我隐隐不安,这粤猊,这许丞相,以他的职权而言,毫无疑问是属于“一言九鼎、力担乾坤之朝廷重臣”,但谢帮主给我的上京联络名单里,并没有这位许丞相在内。而且,“谢帮主何以对之未置一辞?甚至没说到清云在朝中还有这么一个大对头。”
慧姨微微苦笑:“帮主明知我一定会告诉你,她……大约有些难处。我多年来步不出外,不了解粤猊如今权势,网罗多少羽翼,朝中势力如何,皇上是否还视他如左右手不可或缺?此人对清云恨之入骨,任何人出面均会百般阻挠作对,但对你……对你却无恶意。帮主必已全盘考量,她没让你联络,因为这人绝不会站到咱们这一边;也没和你说什么,因为只要你出面行事,不伤害到他切身利益,两者可望相安无事。这也是她千算万算才定夺下来的法子吧?”
慧姨再三重申粤猊对我无恶意,令我颇不是滋味,愠道:“慧姨,纵然粤猊只是帮凶,可他设的连环计不知害死多少人,清云有此大仇,焉能不报?不能一味隐忍,求个相安无事。权术心机我固然不是他对手,也不能用其它方法么?”
慧姨脸上色变,深深地瞧了我一眼,忽作微笑:“云儿成人了,有自己的主意,很好。论理,这人恶贯满盈,早就该死了。”
她口中虽然应承了我的说法,明显心神不安起来,我知道,她是在担忧着了。我柔声道:“慧姨放心,你的言语我句句牢记,锦云不是莽撞之人,不会过于自不量力。”
她只笑了笑,没做声,起身快步走入内室,出来时捧了一只盒子,低声道:“云儿,你此去险情重重,需步步小心。这是瑾郎生前所佩之剑,你带在身边,聊以护身。”
那是一只乌沉沉的沉香木盒子,式样并无奇特之处,一把银锁,轻轻一拧即开。轻启盒盖,里面一团光芒缤纷的扑出,我惊喜交集:“冰凰软剑!”
冰凰软剑,天下名剑,剑之锋锐罕有其匹。从我母亲失踪,这把剑也随之失踪了,想不到竟为慧姨所藏。
慧姨微笑着连盒子一起递给我,软剑一圈一圈盘旋成围,居中环形把手上一颗明珠。我三指拈起圆环,手腕轻抖,剑刃弹出吞口,乍然抖得笔直,剑为碧色,薄而透明,洒出的光却是盈盈淡白色,光晕流转笼罩随身数尺。
慧姨接剑归鞘,给我系在腰间,那颗珠子在正中间,四周碎钻熠熠生彩,看起来,就象一围宝光灿烂绮艳美丽的腰带,却不知是可以伤人的利器。
她退了一步,打量着我,目中渐渐浮现出无限缱绻之意,又似喜欢,又似是伤心欲绝。我难受起来,道:“这是母亲遗物,承慧姨一直收着,母亲已亡,她的东西,也不必再现人世了。”
慧姨缓缓摇头,说道:“她的遗物,自应归还她的女儿。我霸在身边许多年,也该知足了。”
她顿了一顿,又道:“云儿,你莫嫌慧姨老了,太过罗嗦。慧姨只有一个要求:你无论做什么,别把自己涉入险境。”
我微笑着应承:“我明白,慧姨,我明白。”
她淡淡向我看过来,她的眼神,在告诉我:不,你不明白。我沉吟之际,她又一字一字,慢慢重复:“无论做什么!你答应我吗?”
我心头一动,她这个“无论”,不仅仅是指粤猊了,难道,是指立嗣?清云与朝廷修和,还我母亲清誉,这些都已铺排妥当,只需按部就班。会有危险的未知大事,只是立嗣。慧姨对立嗣持何种态度?按理来说,她和这件事关系紧密,但目前来看,分明她被谢帮主排斥在外,不令她干预。我慎重答道:“是。慧姨放心。”
一番长谈,她除了偶而流露的感慨以外,无一语重提下午变故。而我的心,竟也不知不觉安定下来。
翌日轻装下山,进城找质潜。
期颐城内人烟阜盛,入眼繁华喜庆,丝弦时闻。那日与咏刚回园,指点街市,并骑谈笑,数日功夫,跨过一个年关,所隔的人事也依稀遥远。
宗府在荣华街,三间兽头大门紧紧关闭,开着东西两角供人出入。我存三分怒气,满拟下马拍门,门前十来个人早一拥而上,个个笑容满面,高声叫:“文姑娘到!”正门轰然而开,我发呆之际,宗质潜自内迎出。
我想了一想,方知清云园的消息早已先我一步传至。对方这般隆重接待,大张其事,倒令我僵在马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宗质潜笑道:“文姑娘玉驾光临,令蓬门生辉,何幸如之。”
银蔷出走,他一般的嘻笑自若,与往常丝毫无异。我恼上心来,推开他拉住辔衔的手,骂道:“你这人凉薄如斯,我为银蔷妹妹不值!”
他一怔,迷惘之色一转即逝:“先进去。你是为在这大门口和我吵架来的吗?”
他本来心情很好,因我这劈头斥责的一句,大为扫兴,把缰绳递给下人,一路引进书房。
我才跨进去,便知不妥:“你带我到厅上即可。”
他闷声道:“我怕你还要骂我的,这里清静,比较好一些。”
“嗯。”我微微冷笑,“以前银蔷发脾气,你便用这个法子,免得下人听见折你的面子?”
他有些奇怪地看看我,似乎想搞清楚我今天的尖刻是哪里冒出来的,忽然趋前一步,低低道:“你在把你和小蔷比较么?——你,吃醋了?”
我大窘,斗口斗智,从小便非他对手,如今隔了十年,我毫无寸进,他可过尽千帆,更加处处落在下风。
他洋洋自若的坐下,眉目间带了三分捉弄了人以后全身以退的狡黠。饮了一口茶,悠然看过来,灼灼的目光,似一直看到我内心深处:
“好了,你可以说了,你的来意?”
要开口,却又无从说起。我倒沉默了,千头万绪,淡淡的惆怅与忧伤潜上心来。
“云妹妹。”他拉起我的手,“怎么了呢?”
我一惊甩开,微愠:“别动手动脚的。”
他哼了一声,有点无奈的两手一摊:“那么,文姑娘要说什么,审问在下什么,不妨慢慢动问。在下这里引颈就戳就是了。”
我受不了他的冷嘲热讽,眼前看的人渐渐迷茫起来,慢慢地说道:“咏刚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