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讲坛‖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难写与“难看”

□ 赵月斌

加西亚·马尔克斯最有名的作品当数《百年孤独》和《霍乱时期的爱情》,他还有一部重要作品《族长的秋天》,常常被人忽视了。就像我,虽然早也买了中译本,却只是束之高阁,似乎根本没有打开过。对我来说重去读它纯属偶然,有次闲聊天,某君对《族长的秋天》吹嘘备至,我却全无印象,不记得读没读过,甚至和其他作品弄混了。但听他极力推崇,便去回头补课,也想看看是不是真的不比《百年孤独》差。

当我翻开轩乐的译本,却发现怎么也读不进去,便怀疑译笔不佳,于是又找来一个未获授权的僭印版——伊信由俄文版转译的《族长的没落》,没想到一读而不可收,后来一气读到后半夜,直到读完全书才舍得睡觉。我看到的果然是一本奇书,简直就是马尔克斯所有文学储备的高度浓缩,无怪乎马尔克斯会对它青眼有加,“有一天没人记得奥雷里亚诺是一个人还是一条街时,《族长的秋天》将使我免于被遗忘。”

于是,在整个世界都被一场大疫封禁的庚子年春天,我窝在家里做得最豪壮的一件事,就是把《族长的秋天》反复读了不下七八遍。它讲述了一个独裁者无所不能却孤独落寞的一生。从体量上看,《族长的秋天》的篇幅比《百年孤独》和《霍乱时期的爱情》都要小,但其容量架构却堪称最大,分量甚至要超过二者之和。

马尔克斯曾说过作家这一行大概是这世上唯一越做越难做的行当,尤其是写出了《百年孤独》之后,要想有所突破更是难上加难。结果写写停停前后用了十几年时间,三易其稿才告完工。作家一向重视小说的结构,不解决结构问题绝不动笔。在尝试过独白、自传的形式失败后,他最终决定采用“多重独白”:用不同的声音讲述同一件事,以多重独白的方式展现加勒比地区独裁者统治下的生活状态。多人称独白就像你看实况直播,有机位的移动,镜头的推进,允许多种声音的加入而不作任何交代说明,却绝对没有画外音,没有场景描述,几乎看不到隐含作者的任何态度倾向,通篇都是各色人等兀自言说,通篇都是莫衷一是的不可靠叙述,然而正是这种“不可靠”才更显直观写实,“就像历史上真实发生的情况,就像加勒比地区大规模的谋反活动,总是充斥着无数吵吵嚷嚷的秘密。”为了造成一种言来语去狗撕猫咬的现场收音效果,作者甚至放弃了段落间隔,放弃了标点停顿,放弃了人物独白的“舞台提示”。所以最后我们看到《族长的秋天》全文只分了六个大段,只有逗号和句号两种标点,甚至有时长达几页没有任何标点。

用作家的话说,他是想拿西班牙语做游戏。可是他做游戏痛快了,却给阅读造成了困难,自出版以来一直被视为马尔克斯最难读的书。由此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一开始忠于原著的轩译本我死活没有读下去,反倒是先读完了走样变形的伊译本。因为伊译本的最大特点是增加了标点符号,它给人物的对话加上了引号,还加了很多的问号、叹号、分号、括号、破折号等,这样就可以比较容易看清人物的言语层次和情感色彩,至少不用太费心思先去分辨这句话是谁说的,那个心理活动又是谁的。所以尽管它有些地方又学原著不加逗号,整体上却不是那么难读。实际上轩译本也作了部分妥协,它给没有任何停顿的长句,全都加上了逗号。所以《族长的秋天》的中文版大概会比原版多出许多标点。

就这样,一本最难写的书最终被写成了最难读的一本书。

难道这位饱受折磨的作者存心是要为难读者不成?马尔克斯却对难读之说不以为然:“《族长的秋天》完全是一部直来直去的小说,绝对是粗浅的,我在里面唯一做过的事情就是打破某种语法规则,以求简洁明了,也就是说为了对时间进行加工。”他的意思大概就是通过技术性的减冗余去残赘压缩文本时间,以避免将其无限拉长。就此而言,马尔克斯确是做到了一句顶一万句,《族长的秋天》的中文版仅十五万字,其容量却远远超过某些动辄几百万上千万字的皇皇巨著。此外,马尔克斯还特别强调《族长的秋天》的语言是他所有小说中最为通俗的,最为口语化、平民化,通俗到接近巴兰基亚出租车司机的口语。所以在他看来,《族长的秋天》一点儿也不难读,只是有些所谓的批评家、专业读者读不出名堂罢了,反倒是那些缺少文学修养的普通读者更能轻而易举地接受它,他在古巴的大街上就曾看到有人在读这本书。形式上歧异和语言上的通俗似乎格格不入,却被马尔克斯“玩耍”成了复杂的美学。读过《族长的秋天》的人大概都能体会到,这本书的确是在一个貌似古怪的胶囊里装入了无穷无尽的“加勒比玩意儿”。因此,未读《族长的秋天》之前,没必要把它想得高深莫测,更不必如临大敌。其实“虚伪的形式”往往只是一层窗户纸,如果被它吓住,可能用刀剑也捅不破,若能看清门道,也许只需一口气,就能把它吹开。

马尔克斯常说自己不是一个作家,而是一个讲故事的人,所以他有一句很恐怖的话:“最精彩的事情就是讲一个故事并且为了那个故事而当场死去。”一个作家可以拼上性命讲好一个故事,可以一个字一个字写好他的诗篇,我们又有什么理由不好好去读这样一部“难看”的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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