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艺林 | 我只是在敲门
彭艺林,山东人。诗人,行者,浪子。左卧沂水,右倚蒙山,耕收:一片云和两道风。著有诗集《冰冻一个世纪》,散文集《长啸如谜》。
最后一个月,我趴在椅子上昏昏欲睡,短信抵达,一位亲人的离奇病逝。我从一米高的桥台上朝下张望,一如往常的静和冷。我想,是否有人会跳下去。他的怀抱,是否能够容纳这座仙境?
桥下是湖,是一座结了冰的城。来这边之前,我想着卡夫卡的城堡:K到村子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村子深深地陷在雪地里。我和他一起踩在凹凸不平的雪粒子上,不过那已成为光滑的冰面。前面是雾霭和阴霾,木头搭建的桥。后面还有啤酒红酒,烤土豆的老保安,海鲜油画,几位过客,像栖息的麻雀,谈论新的一年。
这已经不现实了。我和K经历的冬天,雪就像稀薄的盐,蓬乱,松动,又梦幻,看不到行踪。阳光缓缓地流过来,推动着黑暗的冰渣,它们像电线断裂,发出刺耳的细碎声。不是因为有一个人离开,而是因为自身的返回。游乐园的倒塌,无论如何都得紧闭双眼。下一站是音乐厅,所有声音消失,但显然,这不是我能够控制的结局。最后留下的只是一个城,或者一扇城门。无论怎样努力,它呈现出来的只是冰的形态,掺杂着雪和雾。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只是一扇门,时而闪烁着空白的轮廓。
关于病逝者,很多事情都遗忘。记得他在机关上班,管着米面粮油。他有一辆自行车,将路边上的纸箱子叠好,放进车筐里,多的时候就捆绑在车尾。他还有个家,他管那叫洞窟。现在,洞窟里住着他的兄弟姐妹,和他们的朋友。他们顺利地继承了他的后来。他爱惜的那辆自行车开始黯淡,无人问津。
回家乡已经半年,我打算要做两件事情。一个是和一些人见面,一个是忘记一些人。现在我觉得,这都不是打算。
我发现他成熟了。曾经的他生长在苦闷里,此后他的生长,让我也不再介意苦闷。我们一起讨论过人群的迷失。更确切地说,我们共同迷失过,只是又走向了不同的迷途。在电话里,他话语低沉地问我:你准备留在这边吗。我说我不知道,我只是在敲门。
她和我的缘分,跳跃成了一滴水,并最终化作眼泪。我想在她的印象里,我比她老得更快一些。在她的意识里,生老病死没有意义,爱情随时随地可以派遣比电影大片还要壮烈。关于未来,我想它处在云端。我们设想过从云端坠落的那一刻,人间的关闭,地狱的轰鸣,手攥着手,却谁也救不了谁。
这里曾经是另一个自己。我和自己在一起,就像卡夫卡和K。它曾经是一个独立的诗社,现在依然如此。它的存在一直是冰冻的。我当初想展示的不是蔓延,也不是停息。这些应该是街头巷尾,小声嘀咕也可以大声议论。我们创造了一种形式,强调比内容更重要。任由它把我们和思想捆绑起来,但是这并不是作茧自缚。人们从身边经过,不需要帮助,只是让心感觉一下疼。
生命中不断有人进进出出。有一天,我和她在报社相遇,就像我和她举行告别演出。不知道有多少噪音飞驰而过,但是温暖,安定,城府,孔孟文化,统统在噪音中凝聚。我们要的并不多:组建歌声,聆听天籁。现在就是现场。我们荒废两年半的时光,去猜想一生的琴键。
巧合的是,我们对噪音并不敏感。
我一直在回顾从前写的文章,那里面居住着熟悉的朋友和路人。如今,沉默了,疯狂了,做生意了,带孩子了,总之改变了样子。我知道自己是一个例外。
我曾经写过如果十年我可以等来,我还在这。现在,舞台上的人消失了,舞台下的人也消失了,甚至也没有了所谓的舞台。人还喘着气,就等于还在闪耀。可是星辰已经坠落了。
而我还是站在桥上朝下望着,湖面上的冰块正在悄悄解冻。可以看到几个孩子溜冰,冰块毫无反应。但是持续凝视,就会看到细小的波纹荡开,由近及远,然后悄悄消失。就像不经意间苍老的鬓发。我想这时候一定有人站了出来。在那遥不可及的城门外,大喊三声:城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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