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他顶着亡国之君的千古骂名,换来影响后世的千古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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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后主身上存在着有趣的矛盾,他的前半生与后半生绝然不同,简直是两个人。

——蒋勋

01

 命中注定的前半生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

凤箫吹断水云闲,重按霓裳歌遍彻。

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

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玉楼春》

我为什么要先介绍这首《玉楼春》?因为这是他在亡国之前的作品,是他享乐时代的作品,里面没有任何感伤。

在李煜早期的作品当中,我们读不到感伤,他也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感伤会降临到自己身上。

富贵的第三代,也可以说是最幸运的人。祖父打天下,父亲守成,孙子干什么呢?当然就是挥霍。所谓“富不过三代”,大概就是讲这个意思。偏安江南的朝代或国家到了第三代,常常出现类似的情况:华贵、富丽,又有点糜烂的生活。

等到宋朝大军南下的时候,李后主吓了一跳:怎么打仗了?他后来在词里写到“几曾识干戈”,他从来没有想到要打仗。从皇帝忽然变成俘虏,巨大的命运转折使他在文学史里扮演了重要角色。

他是一个亡国之君,觉得所有的罪都由自己来承担吧,不要让百姓受苦,所以他后期的文学忽然跳到很高的境界。这样一个角色,也许是非常值得我们去理解的。

作为一个帝王,李煜身份很特殊。我们很难要求他前半生会有不同凡响的文学表现,因为他生活的某一部分可以说已经被注定了。

祖父是皇帝,父亲是皇帝,他顺理成章要做皇帝,又有这么富有的国库,你真的不知道他能做什么。在《玉楼春》里面,我们看到他对于整个生命的态度和亡国以后非常不一样。

王国维在评论他的时候,有一种很特殊的悲悯。王国维说李煜“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从小在一堆女人当中长大,没有办法要求他不写这样的作品。

亡国是他生命的另外一个开始。前半生他面对自己,追求感官上的愉悦,是诚实的;亡国以后,他后半生的哀伤也是诚实的。

02

 命运错置的千古绝唱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虞美人》

李后主的《虞美人》是大家很熟悉的一首词,很多人认为这是导致他失去性命的作品。

一般人对于李后主这样“垂泪对宫娥”的人不会心存芥蒂,可是搞政治的人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逼迫的机会。宋太宗读到这首词的时候非常生气,他觉得李后主还有故国之思,就下令给他毒酒,把他毒死了。

李后主的命运有一种错置,一个一点儿政治细胞都没有的人,却被放到了最残酷的政治格局当中。

如果没有李后主,后来的苏东坡、欧阳修大概不会把词作为自己的文学形式。

在李后主之前,词就是酒楼、歌楼里面歌妓们唱的艳曲,完全是表现感官与艳情的,是很被文人看不起的文学形式。李后主把这个局面改变了,也就是王国维说的“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让词进入了属于知识分子的境界。

李后主很特别的地方在于,他根本没有关心过文学,他喜欢的就是流行歌曲,但是有一天他利用流行歌曲的形式,把自己亡国以后的心境放进去,力量就出来了。这是在他完全不自知的状况下发生的事情。

当时的士大夫阶层普遍看不起词这种艺术形式,可是李后主用了,传唱出来让大家很感动。“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可以讲亡国之君的愁,也可以讲我们在生命不如意时候的愁。大家被这个句子感动了,这个句子的意义也扩大了。

有时候你会感觉到一种宿命,好像是注定要让一个文人亡一次国,然后他才会写出分量那么重的句子。

如果李后主没有经历亡国,就不会有后期的这些作品,说不定会继续写自己的靡靡之音,那样他在文学上就不会有这么大的影响力了——好像真的是亡国换来了历史上的几首千古绝唱。

大概宋太祖都没有想到,他抓来了一个人,会对本朝文学发生这么大的影响。继宋太祖之后成为宋朝皇帝的宋太宗是个手段残酷毒辣、心机重重的人物,在政治上是特别阴狠的一个角色,刚好和李后主那种天真烂漫,完全不知世事的孩子一样的人物形成对比。

我想这里面就可以看到文学成就与政治成就的两极性。李后主哪怕有一点点,甚至万分之一类似宋太宗的心机,他也写不出那样的词。正是由于他的一派天真,他才会那样写,才不会想到“故国”两个字最后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他是完全不懂政治的一个人。

03

 生命最后的极致美学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浪淘沙》

下面我们看到的,是李煜亡国以后很重要的一首作品——《浪淘沙》。我一直觉得这应该是他最后定位的作品,因为里面凝结了他亡国后的情感,以及由亡国情感扩大而成的对生命繁华与幻灭之间的最高的领悟。

我自己一直觉得《浪淘沙》是李后主在美学上的极品,为什么这样讲?因为它有很多的象征,已经不再描述“故国不堪回首”,连“梦魂”都没有了,而是一个很奇特的梦的惊醒。

它对于意境的处理非常迷人,特别是下面两句:“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我常常把这两句抽出来单独写成书法。

“梦里不知身是客”其实是在讲自己目前在一个“大梦”中的状态,“一晌贪欢”也是在梦中贪欢而已,因为你不知道将来各自要到哪里去。

这有一点像《红楼梦》里讲到繁华最后散尽时说的“树倒猢狲散”,那些人在大观园中,情爱之深,贪欢之深,最后却是“食尽鸟投林”。

在整个中国文学史上,“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这个句子的宗教感和哲学感可能是最强的。

我觉得它可以用来做任何一种生命形式的告白,让我感触到自己的生命其实是在这样的状态,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应该这样执着,那些最深的感情,对母亲的眷恋,对自己最爱的人的眷恋,好像也不过是“一晌贪欢”,因为你知道后面会有什么在等着。

所以我把这个句子抽出来,我想李后主在写这首词的时候,心境已经完全沉淀下来了。他已经不仅仅是在怀念故国,也是在思考自己这一生到底在干什么。

我一直觉得这首词好像是李煜到了最后的时刻,所以感叹“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没有以后了。“流水落花春去也”,水在流,带走了所有凋零的花,春天也要结束了。他觉得自己的生命也可以消逝了。

对“天上人间”有很多不同的解释,很多人认为他的意思是过去在故国是在天上,过着花天酒地的日子,现在则是被打入人间受罪。

我对这个版本的解释不是很喜欢,我觉得“天上人间”其实是一个生命在面临最后的死亡状态时忽然迷惑了:我以后到底会在哪里?我会在天上吗?我会在人间吗?我会是流水吗?还是落花?或春天?他对自己梦醒之后将要去哪里充满了迷惑。

我前面引用过李商隐的“曾醒惊眠闻雨过”,下面一个句子是“不觉迷路为花开”,因为一直迷恋着开放的花,跟着花一直走,最后找不到回家的路。

李后主最后用“天上人间”来结尾,其中或许包含着可以扩大的内容。由于夜晚惊醒过来那一刹那的生命感伤,他忽然得到了生命里最后的谶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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