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教授陪您读古诗词（81）
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浣溪沙
[唐]薛昭蕴
倾国倾城恨有余，几多红泪泣姑苏？倚风凝睇雪肌肤。〇吴主山河空落日，越王宫殿半平芜。藕花菱蔓满重湖。
薛昭蕴，生平不详。今存词十九首，见后蜀赵崇祚编《花间集》。集中署为“薛侍郎昭蕴”。
按唐末有薛昭纬，字纪化，河东（今山西永济一带）人。历仕僖宗、昭宗两朝，曾任礼部侍郎、御史中丞，后被贬为溪州（今湖南永顺一带）刺史。有文才，作品颇秀丽。荆南孙光宪《北梦琐言》载其好唱《浣溪沙》。或疑昭蕴、昭纬为同一人。
《浣溪沙》一名《浣纱溪》。按今浙江诸暨苎萝山下有浣纱溪，相传为西施浣纱之所，浣纱石犹存。又今浙江绍兴若耶溪亦名浣纱溪，得名由来与苎萝溪同。这词调的命名，当与此有关。
词咏西施及吴越兴亡故事，是用此调的原始主题。
春秋后期，吴越争霸。吴王夫差即位之初，在夫椒（古山名，在太湖中）大破越军，乘胜攻入越境。越王勾践被迫臣服，偕夫人入吴为贱隶，三年始得归。他誓欲报仇雪恨，闻说夫差淫而好色，遂献国中苎萝山采薪女、绝色佳人西施，阴谋惑乱吴王，坏其朝政。
夫差果然中计，宠幸西施，杀忠臣伍子胥，大兴土木建姑苏台，极骄奢淫逸之能事。又北向用兵，与齐、晋争霸中原。
而勾践却卧薪尝胆，经过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使越国渐趋富强，终于乘虚攻破吴国。夫差兵败自杀，国亡，勾践继而成为诸侯霸主。
事见《史记》中的《吴太伯世家》《越王勾践世家》及汉赵晔《吴越春秋》，袁康、吴平《越绝书》。
至薛昭蕴作此词时，历史舞台上曾热火朝天、波澜起伏过的这一场活剧，已沉寂千余年。
昔日吴王的壮丽山河，如今空有落日残照；当年越王的繁华宫殿，现已大半废为荒野。旧时两国水战鏖兵之地的太湖，再不见旌旗蔽天、戈船冲突，再不闻金鼓雷动、剑戟戛击，唯有荷花菱蔓静静地铺满浩渺烟波。
负者已矣。胜者亦已矣。竟不知当日耗费百千万人的血肉之躯，所争何事！
词人于此未置一辞，但透过他用冷暗色调之油彩涂抹出的那一幅阔大而凝重的画面，我们分明可以谛听到他无声的叹息。
近代李冰若评此词曰：“伯主（霸主）雄图，美人韵事，世异时移，都成陈迹。（下片）三句写尽无限苍凉感喟。此种深厚之笔，非飞卿（唐温庭筠）辈所企及者。”（《评注<花间集>》）
自整体成就而言，薛昭蕴词固不能与温庭筠词相提并论，但本篇后半气象苍莽，笔力振迅，在以镂金错彩为能事的花间派词中确是独树一帜的佳作。
如果说下片是用广角镜头摄取的风景长卷，那么，上片即是以望远镜头所作的人物特写了。
姑苏。美人西施。雪一样洁白的肌肤。
她伫立在风中，目光凝重，脸上挂满了鲜红的泪珠。
她为什么而伤心呢？
她恨的是只因自己错生了花容月貌，才被当成献给奴隶制君主的贡品，不得不与亲人诀别，离乡背井，最终在诸侯国之间的阴谋斗争中牺牲了美丽的青春。虽然倾覆了吴国，她的恨也还是绵绵无绝期啊！
词人运用倒卷帘的笔法，将“倾国倾城恨有余”一句提至篇首，正是为了强调、突出她的长恨。
吴主山河之沦丧，越王宫殿之倾圮，咎由自取，均不足恤；唯西施以一弱女子，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无辜罹此劫难，这才是人生的悲剧呢！
词人满怀同情地塑造出她红泪雪肌、倚风凝睇的凄艳形象，用意岂在此乎？
依据历史事件本身的内在逻辑，西施是联结吴越双方，关系两国兴亡的穿针引线的人物，作吴越怀古词而拈她出来串场，是很合适的。
但本篇结构上的巧妙之处不止于此，细心审视其脉络，便可知上片西施的风神，酷似一枝亭亭玉立、泫露开放的白荷，实由下片结句中的“藕花”二字幻生出来。
连锁上下片的暗扣在这里。倘草草忽过，则读来不免会产生前后文气不续的错觉，有负作者的艺术苦心了。
【附注】
〇倾国倾城：语出《汉书·外戚传》李延年歌：“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倾，倾覆。
〇红泪：晋王嘉《拾遗记》载，三国魏时，常山（今河北正定一带）女子薛灵芸容貌绝世，郡守以千金聘得，进献文帝。灵芸闻别父母，泪下沾衣。登车上路之时，用玉唾壶承泪，泪水红色，及至京师，凝固如血。后人遂以“红泪”指女子的血泪。解作女子的胭脂泪，亦可通。姑苏，苏州的别称，因城西南有姑苏山而得名。春秋时，吴国建都于此。
〇雪肌肤：《庄子·逍遥游》言遥远的姑射山上有神人，“肌肤若冰雪”。
〇平芜：长满杂草的原野。
〇重湖：此指太湖，附近有长荡、射、贵、滆等四湖相连通，故以“重”（重叠）为言。这里曾是吴越交兵的战场。
编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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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游盖竹山
章雪芳（浙江）
山盖青青竹，风描水墨图。
孤身随细雨，踩痛落花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