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父亲带我走“后门”

父亲带我走“后门”

文｜章金超

三十多年前，我初中毕业。作为一名农家子弟，我纯朴简单，好像从未有过什么远大的理想，或者说有朝一日要鱼跃龙门飞黄腾达。就我的本意而言，既然没考上高中不能继续上学，那么就得走我父兄们的路，踏踏实实地做个农民也就是了。可父亲心疼我过于瘦弱，如长期干那挑肩磨担的农活怕是要把身体累垮，他慎思过后决定托人帮我在城里谋一份轻松的工作，不用过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累生活。

父亲要托的人是他的叔伯兄弟，也就是我未出两服的叔叔。而我的这位叔叔在当时也确实非等闲之辈，四十几岁就任职安庆市某公司老总。如果他肯出力帮我在他公司里安排一个合同工，那是举手之劳，也谈不上违法。另外在父亲眼里他一直欠着我们家的人情。因为早几年，他年迈的父母在乡下常年都是我家帮忙照顾的，特别是我的哥哥姐姐们最为辛苦，经常帮老人做家务和干一些粗重的农活，这些叔叔也是知道的，每次回乡他都到我们家和父亲聊天，并说这份情日后一定还上。

后来老人们去世，叔叔也就很少回乡，无形之中他和我们家的关系就变得有些疏远了。“但这并不影响他为你谋事，”父亲满有把握地说，“毕竟他说过这个人情是一定要还的，总不会这么快就忘得干干净净吧？”父亲言下之意很清楚，为了我的“前程”无论如何也要去叔叔家走一趟，探个究竟。

也就是这趟求职之路，让我认识到了人情的淡薄和某些人的势利，虽事过境迁，现每每想起那遭人冷落的情景，还会让我感到面红耳赤，羞愧难当……

时光回转到那年年关。在一个晴朗而又寒冷的午后，我们登上了开往城里的中巴车，并带上几条鲜活的大草鱼，满心欢喜地去叔叔的家。父亲甚至有些激动，在他看来眼前的这条通往城里的公路，好像是专门为他儿子铺就的光明大道。

车子驶入城区已接近傍晚，几经辗转，我们终于找到了叔叔的家。此时夜幕开始降临，放眼望去小城四周已是一片灯火通明。来往穿梭的公交车偶尔响起的喇叭声在暮色中显得格外的刺耳。

我和父亲拎着“礼品”，爬上四楼，站在叔叔家门口。我听到父亲在喘着粗气，而且还看到他的鼻尖在微微出汗。稍停一会，父亲调整气息，按响门铃……

开门的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女人，中等身材，皮肤白净，披着一头长长的卷发，不用问这就是我的婶婶。她和我们并不陌生，但这会却拦在门口用诧异而又不太友好的目光盯着我们说：“等会进来，把鞋换上！”说着从屋内的鞋架上拿出两双拖鞋递给我和父亲，这才很不情愿地让开身叫我们进去。

本是满心欢喜地来找叔叔为我安排工作，没想到婶子当头就给我们浇了一盆凉水，还差点让我父子俩吃了闭门羹。这使我感到有些难堪，瞬间觉得脸上发烧。尽管如此，我还是硬着头皮跟在父亲身后进了屋，顺手把袋里的鱼放下，然后就坐在客厅的长沙发上歇息着。

婶子从我和父亲进屋后就紧绷着脸，一声不响地忙着擦地。忙完手中的活，她又到厨房里去清洗晚饭时用过的锅盆碗盏。而坐在我们对面的叔叔也和婶子一样，对我们的不请自来有些不太欢迎，他们似乎都知道父亲带我来的意图。但碍于过去的情份，叔叔那张油润饱满的脸上还是很勉强地挤出了一丝僵硬的微笑，最后终于张开嘴随他的孩子们叫了父亲一声“大伯来了”！父亲满脸堆笑地应了声“早就想来了，可又怕你没时间所以年底才到”。但叔叔也不接父亲的话茬，好像在有意躲避父亲要说的话题。

见叔叔和婶子对我们不冷不热，我感到尴尬至极，并开始后悔不该跟父亲一道前来。父亲也被叔叔和婶子这无端的冷漠弄得丈二和尚一一摸不着头脑。但为了自己孩子的前程，他还是陪着笑脸鼓足勇气对叔叔说：“这次带小鬼来的目的大概你也猜到了，就是想请你帮他在你们公司安排个事”。叔叔淡淡地回答父亲说：“现在哪有什么事可安排的！”父亲说：“也不是想做什么易事，哪怕在公司里做个勤杂工也好，总比在农村种庄稼有前途。”叔叔沉思一会说：“不管易事、累事，都找不到！”父亲又说：“就不能想想办法吗？好歹孩子也是你的侄儿……”叔叔好像嫌父亲有些啰嗦，他稍稍皱皱眉，还是不冷不热地说：“哪有什么办法可想！”父亲再要说点什么叔叔就干脆不吱声，父亲只好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我呆在一旁也不敢插嘴，大家都沉默地僵坐着。

客厅里静悄悄的，空气似乎都被凝固了，只听见我们的呼吸声。我想最难受的应该是父亲了，他平时气管就不好，尤其到了冬天老是咳嗽。但此时，他却强忍着不让自己咳出声来。没多久他的脸已憋得微红，喉咙里开始发齁(hou)，像木匠在拉大锯。我不知道叔叔讨不讨厌这种声音，但我是特别地心疼父亲。可在叔叔面前我又不能催他带我离开，真是如坐针毡浑身的不自在。

正当我为父亲感到难受时，门铃响了，叔叔赶紧起身开门。门外站着的是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胁下还夹着一只黑色的皮包，看得出是位有钱人。他笑容可鞠地对叔叔说：“劳驾章总给我开门，真是太长脸了。”听话音此人和叔叔的关系相当不错。叔叔说：“你是谁啊！大名鼎鼎的王老板我敢不开门吗？”婶子闻声也忙着从厨房里出来笑迎着说：“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快进屋！”王老板正准备脱鞋，婶子忙说：“不用换了，大冬天的别冻着，再说了我这寒舍又不是什么龙厅，没那么讲究！”

王老板进屋后，忙从皮包里拿出香烟抽一支递给叔叔自己也叼上一支。就在他打开皮包的那一刻，我看到了一沓蓝色的百元大钞。看得出叔叔对他很友好，握住他的手久久不放。王老板不知是没看到我父子俩，还是根本不拿我们当回事。他毫不掩饰地说：“章总，今天又要给你添麻烦了，我姐的一个孩子想在你公司里谋个职……”王老板还要说些什么，叔叔就立刻打断他的话：“有事进书房说！”他们进去不久，婶子就端着两杯热茶也跟了进去。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父亲，我倒感到自在了许多。就轻声地责怪父亲说：“一天到晚就吵着要到你兄弟家来，这下好，坐冷板凳了！”父亲听了我的“挖苦”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你这人说话好木鼓，我还不是为你好，再说了我哪知道他现在变成这样！”我又说：“我们还是赶快走吧，别再用自己的热脸来蹭人家的冷屁股了。”父亲还不死心，他低声地朝我吼道：“你那么急干嘛？等会看看！”

正当我和父亲在客厅里悄声商讨时，书房里却传出阵阵欢笑声。王老板高兴地说：“章总，这事就全靠你了！”叔叔和婶子都说：“王老板太客气了，都是小事，干嘛放在心上！”过了一会，叔叔他们从书房走出，王老板满面春光地离开了叔叔的家，叔叔和婶子站在门外很礼貌地说：“以后常来玩！”

送走王老板后，叔叔又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坐下，婶子再次进厨房忙活。客厅里又恢复了先前的寂静，父亲忍不住又小心翼翼地问叔叔：“刚才说的事能不能再想想办法？”叔叔摇摇头。当父亲还要再问时，就听见厨房里“咣当”一声响，可以肯定是婶子在摔盘子。听到这惊魂动魄的响声，我和父亲都吓了一跳。而叔叔的脸上却挂着得意而又冷冷的笑容，他是有意让婶子摆脸给我们看，好让我们知难而退快点滚蛋。

父亲彻底死心了，他不再说些什么就带着我准备灰溜溜地离开。婶子忙从厨房里跑出来，她那一直紧绷着的脸终于缓和了不少，指着地上的鱼说：“把这些带回家！”父亲说：“带来了我也不往回带了，你们就收下吧，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婶子说：“家里多的是，都吃不完！”父亲说：“吃不完就腌了吧，等开年再吃。”婶子说：“现在都立春了还腌什么鱼，再说了冰箱也放不下！”她一边说一边打开冰箱给我们看。叔叔用眼瞪了她一下，婶子忙把冰箱门关起来。叔叔的意思很明白，他是害怕我们知道他家的富有，而婶子则认为我们的礼品和我们的身份一样土得掉渣，甚至一文不值。

可我却心疼父亲的血汗钱花得冤枉，竟一无所获。忽而我心里又萌生出一种滑稽而又俏皮的想法，觉得这钱花得也不是特别的冤枉，因为最起码让我这个乡巴佬生平第一次在叔叔家见识了冰箱，这样明天回去我就能在我的那帮“狐朋狗友”面前炫耀自己的见多识广，他们一定会睁大双眼羡慕地听我“吹破大天”。父亲是怎么想的我一点也不清楚，但他最终还是执意把鱼留下，这让我暗暗佩服他的善良与大度。

走出屋外，已是晚上九点多钟。路灯下，我们拖着长长的影子在夜风中漫无目的地走着，显得有些凄凉。父亲贪婪地呼吸着外面的空气，然后痛痛快快地咳嗽了好一阵。看得出他的感觉是前所未有的舒畅。

路过一家面馆，我们每人买了一碗面条狼吞虎咽起来。再找了一家简易的旅馆住下。坐在床沿上的父亲很气愤地说：“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不给办事也就算了，也不留我们吃顿晚饭，甚至连杯茶也舍不得，太瞧不起人了！还有那王老板也和你叔叔一样势利，抽烟时也不给我来一支。”我觉得父亲的话既可笑又幼稚，就笑着说：“你也不想想他们和我们根本不是一条路上的人，至于生那闷气嘛？”父亲说：“也是的，有钱人都大屁眼，咱沾不上！”我说：“这样想就对了。”父亲转过来问我：“你叔叔没为你办事你不生他的气吗？”我摇摇头说：“不气，他愿意为我们办事那是他的客气，他不愿意为我们办事那是他的本份。我只是看不惯他们夫妇那丑恶的嘴脸，在我们面前是如此的冷漠而高贵，在王老板面前却又是如此的下贱！”父亲说：“还不是王老板有钱！”我嗯了一声，对父亲说：“你也看到王老板皮包里的钱了？”父亲说：“我又不是瞎子！”停顿了一会，他又说：“也不知道那个王老板和你叔叔是什么关系？”“什么关系，金钱关系！”我没好气地说。

父亲却笑了，接着他又很歉意地对我说：“本以为凭着我这张老脸，他能给你在城里安排一份工作，没想到结果是这样的，如今看来这以后的路还得靠你自己走了。”随后他又叹息道：“哎！仔细想想也不能怪你叔叔，要怪就怪我这个做老子的没本事，要是我能和那位王老板一样有钱事情不就办成了？”

见父亲言语中带有自责，我忙笑着安慰他：“我从来都没想过要做个城里人，也从未想过什么时候会怪你，既然命中注定我是个农民，那我就得和你一样一辈子把这个农民做好，不管以后的日子多苦多累，我也无怨无悔笑颜面对！”父亲听了我的话赞许地点点头，脸上终于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来源：文乡枞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