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寅|金陵生小语(四)

对那些一辈子致力于某部书或某个作家研究,并以此名世的学者,我内心里虽然很尊敬他们,但总怕与这种学者论学。你的见解和他相同,他就认为你都是抄他的;你的见解和他不同,他根本听也不会听。这类学者比较容易将他长久从事的学问视为禁脔。
——有感于近年的一些学术论争
小病是福。虽然没有人关心,也不觉得落寞。好久没有感冒,发点小烧,正好给身体排排毒,这从现代医学来讲是很必要的。而且既染小病,即可放松一下每天绷得很紧的神经,不去想那些等着还的文债,随意听听音乐。“现在我是个病人”,是个很好的理由,让自己回到适意生活中的理由。更何况我突然发现,当自己承认是病人的时候,感觉和意识好像更旺盛起来。体温超过正常值时能提升写作的欲望和速度吗?不知有没有人研究过。
凡论古论史,平常心和“同情之理解”,终究是不能少的。
发烧友捣腾音响器材,犹如娶妻。一听倾心,念念不忘,以至魂牵梦绕,不弄到家里不罢休。自己相不中,只好请别人介绍,要花不少时间了解考察。花不少钱弄回家后,没用多久发觉声音没那么好,最好的声音还是在别人家,但想出掉又要受很大经济损失,像极了离婚。及至决心换机,目标很明确,自以为可解决问题。等到新器材到家,细听过又知道,“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某处是强了,可某处又弱了,终于醒悟世无十全十美的器材。有条件的效齐人一妻一妾,置两套不同特点的器材,无条件的羡慕他人,而抱憾终身。玩音响发烧虽系小事,亦关乎生理治道,物有短长,人无全美,若不明此理,求清者易薄,爱厚者致冗,听乐听歌,难得兼善。固执以求完美,必至缘木求鱼,南辕北辙,再三折腾,终生不可救药。
这次疫情爆发,钟南山、李兰娟院士这些年逾八十的老专家亲临武汉,实在令人感动。看到钟老在高铁上打盹的照片,真是于心不忍。在其他国家,很难想象管理公共事务、应对国家应急状态的专家,还要靠八十多岁的老人!真是国内缺乏有关方面的人才,还是体制原因他们不能被任用,担当重任?比如钟南山教授的学生管轶教授就是世界顶级的专家,虽然在香港任教,但也可以请他参与指导啊!如果管轶参与决策,或许结果就会好点,起码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更为准确。说句题外话,国内社会习惯将院士奉为神明,但我相信那些年纪较老的院士,有些恐怕已读不懂他们学生的论文了。当年我在南大读博士时,每两周上老师家一次,汇报学习情况,听程先生论学。室友是地质系的博士生,研究放射性物质的,问我听老师谈话是否有收获,我说总能得到许多新知和启发。他苦笑,说他们去见老师,基本上是陪老师聊天,他们做的东西老师根本就看不懂。事情就是这样,学术也像艺术、体育一样,一过盛年,水平即使不下降,也跟不上研究发展的速度。只不过人文社会科学比自然科学要晚个一二十年吧?
重大问题决策,需要掌握第一线的知识和信息,但学者到一定年纪,精力既衰,吸收新知便力不从心。说实话,我自觉对学术界已有隔膜,除了自己在研究的清代诗学外,对学界的新人新书不太了解,因为无多精力去关注。我一直以为,评奖的评委应该由中青年学者担任,他们才熟悉谁的书好。我年轻的时候,古典文学界的出版物都会浏览,谁好谁次很清楚。现在让我推荐优秀论文或著作,超出清代文学,知道得很少。
资本主义的金钱崇拜虽然不是什么善道,但比起封建时代的门第、权势崇拜还是有一点进步。门第、权势只与血统相关,金钱和财富多少与勤劳和能力联系在一起。唯其如此,金钱和财富在现代社会能成为衡量人价值的一个标准,它们最终也能改变人的社会阶层。这就是哈耶克说的,“金钱是人类发明的最伟大的自由工具,只有金钱会向穷人开放,而权力则将永远不会”。明白这一点,反观左思、鲍照一类寒门才俊,就能理解他们生活在那个时代的憋屈和郁闷。一个社会阶层的流动趋于凝滞的时代,是注定要丧失活力的。
我曾在文章里提到钱钟书举世目为大师,却未见他表现过大师的道义担当,读者多责我苛求前辈。我何尝不知道,像哈耶克曾引述的托洛茨基的话,“在一个政府是唯一的雇主的国家里,反抗就等于慢慢地饿死。'不劳动者不得食’这个旧的原则,已由'不服从者不得食’这个新原则所代替”(《通往奴役之路》)。对钱先生的个人选择我完全理解,并认为无可非议,毕竟道义担当也需要以生存为前提,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但对这种无奈,心存戚戚即足矣,若作为生存智慧来赞美,就未免厚诬前贤了。
我们论学术常说质量第一,但现实中却总是以数量为目标,将数量作为夸耀的资本:本科生在校人数世界第一,硕士生招生数量世界第一,博士生毕业数量世界第一,学术论文数量世界第一……很少考虑质量问题。质量质量,量是以质为本的,没有质的量根本就毫无意义。如果把那些××干部管理学院、××经济学院、××行政学院等大量借版面费创收的低水平学报排除在外,优质期刊和有质量的论文还剩多少,实在很难说。大量的学术泡沫,虚假的学术繁荣,不仅有损于中国的学术形象,更增加了学术成果检索、淘汰的难度。最致命的是,那些靠支付版面费发表的毫无价值的小论文,会蒙蔽学生对学术的正当认识,误以为这样的东西就是学术,学术论文就是这样写的,长此以往,学将不学。
王国维以举业之学起家,没什么经史根基,世变后无所适从,以罗振玉之劝而治古学,也茫无路径可入。起初想从音韵学入手,摸索几年知此路不通。民国六年十月廿七日致劳乃宣札,说:“比年研究古韵,觉此事自段、孔后至王石臞、江晋三两家殆已完成。因思继钱竹汀、陈兰圃之业,研究古代字母,自六朝反切、汉人声读以上溯三代。”做几年下来,才知道古韵之学到王念孙、江有诰已无可开拓。随即又想踵武钱大昕、陈澧而治声类之学,那会不会重蹈覆辙呢?这很像当今一些学人,既不熟悉学术史,也不了解学术前沿,一拍脑袋想个课题,率尔申报立项,最终做出来的成果不出前人藩篱。这就是学无渊源的缺陷。那些有家学渊源和师承宗法的学者,像刘师培那样的,就绝不会是这样。他们对学术史上哪些问题已解决,哪些问题尚无解,前人的路径如何,是很清楚的。所以黄季刚先生曾说“国维少不好读注疏,中年乃治经,仓皇立说,挟其辩给,以炫耀后生,非独一事之误”。不过,话也说回来,没有家学师法传承的,鲁莽从事,自我作古,有时筚路蓝缕,也能独辟蹊径,成一家之学;而那些浸淫于家学宗传的,抱残守缺,陈陈相因,反而多老死牗下,毫无建树可言。这又全在人为,不可以一概而论。

原载《南方周末》2020年6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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