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烤红薯——故乡纪事041》
现在的烤红薯已经多使用电烤炉来烤了,烤出来的胖子红薯皮色微黄且均匀,个个长的跟去过韩国一样,相貌俊美如孪生。
二三十年以前,在城市管理还没有把木碳或焦碳划为重要污染源的时候,烤红薯的工具是用一只汽油桶改装的移动烤炉。不论是黄泥还是红泥,在桶壁内侧涂砌成厚厚一层,中间是烧碳的所在,也兼具烟囱的功能。
红薯们或卧在泥土的台子上,或趴在铁皮盖子上,它们会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难有两颗是相同的。由于烤红薯师傅的随性掌控,有的焦糊面小一些,有的大一些。
这给选择留下了可能。
在泥土里烤出来的红薯沾染了大地的气味儿,吃着厚重,悠长,比烤箱里的单薄甚或是形式的味道,多了踏实、诚恳。
在我青年时期的印象中,女生比男生更喜欢吃烤红薯,其原因却从未探究过,也许是她们偏爱那红薯的香,也许潜意识里更喜欢吃烤红薯时的捧的动作。上世纪80年代,在大学门口、公共广场一侧、电影院的门前,总会有一只或几只凸凹的汽油桶肆意飘扬着烤红薯的香味儿。1995年组织崔健演唱会的时候,见他的乐器里有一只真实的汽油桶,那砰砰砰的声音里似乎溢出了烤红薯的味儿,也是人间的烟火味儿。
烤红薯的味道特别霸道,它会排挤明月清风,直接抵达你的鼻孔,且根本不问你的态度,就钻进你的肺里。电影院门口如有人卖烤红薯,有时坐在后排都能闻得到,让整场电影除视、听觉和身边的触觉享受之外,又多了些许嗅觉的记忆。
当然触觉是身边的恋人给的。
电影散场后,总有几对儿情侣不约而同地参差围着汽油桶,各自选着心之所属的红薯。不是唯大为好,有些女生会看中一颗小老鼠般的可爱。尤其在冬天,汽油桶四散的热能烤出人体正面的幸福感和存在感,器官从僵硬中活了过来。女生们会从男生的手心里抽出手,手心手背烤一烤,搓一搓,那发僵的柔荑顿时温润如玉、温暖如春,再次回到男生手心里的小手,已经成了初羽的小鸟了。
这双小手捧着心仪的红薯,自己吃一小口,马上递给你,你从撕开皮的地方仅仅烫了一下自已的嘴唇就满足了。你夸张地说太烫,吃不惯,心照不宣地过了这一关。
我离乡进城后对烤红薯最大的不满是,天南海北无一例外地使用又粗又胖的红薯做原料,仿佛红薯非胖不能烤也。然而在我的家乡天木镇,则有一种与胡萝卜体形相仿的红薯,最粗的也就小孩子的胳膊那么粗,很长,多数细小的就是半尺长,擀面杖粗细。它的皮是红鲜鲜的,很薄,只有一层草纸的厚度。
这种红薯烤来吃那才叫一个香甜,它也曾是漫长冬天里我们封闭在屋子里生活的一大乐趣。
丫蛋儿家是一溜三间房的南北大炕,所以才能塞下胡家屯爱看戏的大人小孩几十口。但是没有戏唱的冬天,屋子里因为人少而变得很冷。太阳从窗户照射进来,有时候一整天连霜都晒不化,更别说取暖了。
每到这时候,他家的两口喇嘛锅就派上了用场。这两口锅比做饭的十二仞铁锅小,有点像八仞的样子,不过我们仍习惯叫它火盆。
那两口锅比我们平时做饭的锅精致得多,铁锅的边口不会割手,外边还有云朵的图案,锅的壁很厚,看样子不能用来炒菜,只能炖肉。我问过这两口锅是哪里来的,丫蛋儿也说不清,她说她一记事儿这锅就在了。
有一次我在家里谈起这件事,我母亲说我们胡家屯往北过河之后原来有很多庙,有一阵子都给拆了,还把庙里的东西都分给一部分人。她认为丫蛋儿家的两口锅是其中哪座庙里的,但一定不是直接分给丫蛋儿家的。她家也是后搬来的,至于那个房子原住主人早就迁到城里去了,还是一个远处的大城市,据说是个官儿。
这些我们都管不了,我们能管的是从粮囤子里抓几把冻得冰一样的玉米粒,再沿木梯子爬下菜窖里,拨开一角的沙子,从里面取出几颗秋天藏起来的地瓜。
丫蛋儿的妈妈把饭做熟之后,直接将灶里的剩余柴火装满两大喇嘛锅,用铁铲子压实,压成山丘状,这就是火盆。
一口铁锅放在南炕,他们大人们围着喝茶、抽烟、打牌。冬天会节省很多火柴,因为大家点烟时,从火盆里挑出一块红红的碳,吹两口气让它更红之后,直接按进烟袋锅里烟丝就非常配合地燃起。大人们常年干活,手的外皮很硬,不怕烫。若此时被小孩子无意看到,眼中往往流露出羡慕的神情。
如果是卷烟,稍微欠起屁股,把头伸向火盆,屏住鼻子呼吸,对准一块火炭儿两三口就点着了。但这种行为很危险,万一鼻孔一起出气,灰和火炭儿会飞溅起来,烧了头发。
我们北炕的那个火盆四周的人大多都是怕烫的,丫蛋儿的姐姐英子则更夸张,因为大胜夸过她的手很嫩很细,所以她总是娇里娇气、自爱无边地举着自己的手看,或者从镜子里翻来覆去琢磨,好像在研究一本只有两页的书。
有时她举起手的时候,我们也跟着看。灯光或者阳光穿过她的手指,确实像洗干净的葱白。
“又不能炒菜,只能臭美。”丫蛋儿看不惯她姐姐这样子,英子为此从不喂猪。不像丫蛋儿啥都能干,手指上还有绿菜叶儿的颜色。
所以漫长的冬天,在北炕围着火盆而坐的时候,常常是大的欺负小的。
英子连菜窖也不下去,她说菜窖里像坟里,瘆得慌,这是借口,她穿的裤子是紧裆的,爬梯子容易裂开。
“哼!还当姐的呢,干擎着吃。”丫蛋儿见我脸上还带着菜窖里的蜘蛛网,对英子表示不满起来。
我们用火钳子剥开烫烫的柴灰,把地瓜先埋进深处,盖好地瓜之后,又在浅层里埋下几颗玉米粒。
秋天的玉米还没等干透就上冻了,饱含水分,遇到火炭儿和热灰,它先是鼓胀起来,接着不知道从身上的哪个地方冒出一股气,把“噗嗤”的声音放长了发出来,有时候会吹出一股柴灰,迷了离它近的人的眼睛。
“噗嗤”之后它便不做声了,一缕烤玉米的味儿冒出来。
丫蛋儿是个心急的小丫头,她闻见烤玉米味儿就要用火钳子拨,每到这时我就按住她。
英子这时是站在我这一边的。
“有你这么猴急的吗?还没上轿,就要扎耳朵眼儿。”英子尖酸。
这时啪的一声,一颗玉米粒跳了出来,在炕席上滴溜溜转了几圈停下。
英子的手很快,一下子捉住扔进自己的嘴里。
丫蛋儿不高兴了,盯着火盆等待第二颗玉米跳出来。
可是能够自己跳出来的玉米粒毕竟不太多。
“我来拨,你抢!”丫蛋儿对我说。
其实丫蛋儿多虑了,英子爱惜手指,绝不会伸到灰里去抢的。
丫蛋儿拨开柴灰的表面,我伸手抓出一颗玉米,一半儿已经烧黑了,我递给丫蛋儿,丫蛋儿立即夺下来,塞进我的嘴里,还带着柴灰,不过不牙碜。
原来她是怕英子半路截胡。
这时候地瓜皮被炭火烤出的香味也跟着挤出来了。
“地瓜还早着呢,今天火盆不够热……”丫蛋儿脸朝着我,其实是说给英子听的,她想麻痹英子。
英子正是描眉画眼的年龄,心里像长了水草晃动不安。她果然坐不住了,隔一会儿就向窗户方向看一眼。
窗户上的霜花还没化开,她从北炕下地,倒趿拉着鞋子,两步就跳上南炕,对着窗花哈气,然后用手焐热,化开小孩子手那么大一块的霜。
从我和丫蛋儿所在的火盆角度看,正好可以看见院子大门对接的中间部分。
丫蛋儿神秘地笑一笑,我也明白英子是在等大胜来,但又舍不得火盆里的地瓜和玉米粒儿。
地瓜的香味儿越来越浓,在南炕打牌的丫蛋儿妈也嗅到了。
“你们又在祸祸地瓜呢?没有糟蹋豆子吧?那可是要留着过年换豆腐的”
“没有没有。”丫蛋儿赶紧否认。
“妈,我没看见丫蛋儿的苞米里藏没藏豆子。”英子故意捣蛋。
“看你,白吃还乱说话,地瓜没你的份儿了!”丫蛋儿着急了。
“我看你敢?地瓜又不是你自己的,是菜窖里的。”
“那你自己去拿,别尽白吃。”丫蛋儿手抓着火钳子和英子保持距离。
“咦!谁来了?”丫蛋儿突然想窗子方向看。
英子回头看窗户上化开的玻璃,霜又结了薄薄得一层,她看不清楚,只好又跳上了南炕。
“挺大个丫头,跟猴子似的,这么不稳重。”丫蛋儿妈一边打牌一遍说英子,但没有责备的意思。
丫蛋儿迅速用火钳子探进柴灰里,准确夹出一个地瓜,在炕席上顿了顿,立即抓起来藏进衣兜里,这会儿英子还没回过头来。
“唉!今天这是怎么了?火盆不热,真慢!走,咱俩再去抓点苞米去。”丫蛋儿拉着我要去下屋,我明白她是要躲开英子,我俩分享烤地瓜。
“小丫头儿,上高楼儿,不想爹妈想老头儿。”英子拆穿了丫蛋儿的心思,在我们背后唱念起来。
这是一首嘲笑姑娘惦记嫁人的儿歌,“想”字在这个场景里更多的指的是“偏心、惦记”的意思,“老头儿”是丈夫的意思。
“妈!你管不管英子啦!你看她说啥呢?!”丫蛋儿有点急了。
“你们两个小东西,吃地瓜去吧。”丫蛋儿妈更明白,直接说出了真相。
英子不是每次都这么捣乱的,这几天大胜没来找她,她开始坐卧不宁。其实大胜临走前告诉他了,说自己要到林区亲戚家,还答应英子回来的时候给她带狐狸皮围脖。
“你不会变心吧?都说林区的姑娘白,说那里的二毛子能迷死个人。”英子不放心她听到的故事,担心大胜进入故事成为男主角。
“不会,她们的手没你的软乎。”大胜很真诚。
“比炖猪蹄子还软乎?”突然出现的丫蛋儿把俩人吓了一跳,可能英子这几天因此记丫蛋儿的仇了。
下屋是南北向的,一般是用来存储不怕冻的农具、粮食和需要冻的猪肉、豆包、鲤鱼这些东西。丫蛋儿我俩躲在下屋里,天气太冷了,只有那颗地瓜还是热的。那时候我们没有像城里人那样你一口我一口,而是简单粗暴地拗断它,一人一半吃了起来。
这种地瓜看起来娇小,但是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
如果你还记得城里卖的那种又粗又肥的烤红薯的话,可能会想起吃着吃着经常会出现类似于木质的部分,也就是说不完全是软糯的。其原因不是烤不透,而是品种使然。
而天木镇的地瓜是靠近沙地长的,长成之后那层薄薄的皮内全是均匀、细腻、柔软的内容。从外到内可以这样理解:那层皮简直就是一层肠衣般薄的外在需要,然后土地将细粉、甜香的地瓜内容物饱满地注入其中,两头长上严实的封口,就成了这天然的尤物。
后来,大江南北地流浪,遇见的始终都是过上太好日子的地瓜,不是大款就是伙夫。偶然之中发现,在海南岛西南部一个叫东方的地方,有一种又小又甜,长着红皮的地瓜,甚是让我吃惊。
难不成它们比我还早地移民了?
但那里没有烤火的喇嘛锅,只有地头的土地庙。
(20190628-29呼和浩特)
(摄影:翟瑛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