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魂儿和烧替身——故乡纪事111

回望农村,在三四十年前,犹如一条凝固的河流,线条和色彩很少移动,只是人们在生老病死。

那时候,很少有人家里存着常备药,镇上的药店,除非抗不下去了,才可能买几片一分钱一片的扑热息痛,用一小方马粪纸折成三角包,像是灵丹一样请回来。

有时候,药还在喉咙里卡着,就感觉已经好多了,纯粹的精神作用。

不过,精神是有作用的,比如叫魂儿,那是一叫一个准,至今也想不明白为什么。

小孩子容易被吓着,被吓着的可能很多,比如被驴马从蹲着的身上迈过去。我仔细观察过,驴最喜欢欺负小孩,马厚道一些,最善良的是牛,从不见牛去吓唬小孩,除非它被一种叫瞎牛虻的飞虫叮了,失去了牛的理性,疯狂跑动时可能会撞到小孩子。

但这时的牛的动机里面是摆脱痛苦,自己处于慌乱之中,连激情撞人都算不上,无可厚非。

牛虻是一种很厉害的虫子,小蜜蜂那么大,有一张带着刀子的嘴,能把皮匠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割开的牛皮轻易地刺一个洞,吸牛的鲜血。估计牛很痛,所以要疯狂地跑。听说瞎牛虻多起来,能弄死一头牛,我没见过。

小孩被吓着常见的是突然出现的影子或声音,特别是被大一点的孩子吓着。比如一个人正走到墙角拐弯处,另一个没深没浅的预谋已久的大孩子已经躲在另一侧,当你一出现,他会突然站起并大喝一声,吓得人要死。

被吓的小孩子回家后会无名发烧,或者“二了登的”,就是蒙蒙登登,有点儿发愣走神。一开始,家长可能会意识不到被吓着了,特别是脾气暴烈的爹,会劈头盖脸骂一顿。但是当妈的细心,会发现平时胆小如鼠的孩子此刻面对凶暴的爹浑然不觉,就知道出故障了。

当妈的就会一把搂过孩子问:是不是吓着了?

孩子茫然地看着妈妈,眼睛里出现似曾相识的表情。这时候有经验的妈妈就会伸出右手,一面抚摸一面念叨:

“摸摸毛,吓不着;摸摸耳,吓不一会儿。”

念到哪里,手就抚摸到哪里。

不用多一会儿,小孩子的眼神就会凝聚起来,露出亮光,这就算魂儿回来了。

这种不花钱的治疗现在越来越少使用了,人们已经不相信有魂儿,就更不相信不花钱能够治病了。因为科学告诉人们,我们的脑壳里只是有沟回的大脑,他们是一些脑组织,血管和神经密布。

失去了抚摸的孩子,是用吊针和药片获得安慰的。

像上边这样的叫魂儿属于业余版,一般家庭的母亲或奶奶都会。特别是奶奶或姥姥的长满皱纹的老手,更容易奏效,因为那双手上有人生遭际的刻痕。

不过,遇到疑难性的丢魂,且家里的母亲或奶奶叫不回来,就要去找专业人士。一般来说,每个村子都会有这样的专业人士,就算自己的村子没有,附近的村子里也会有这样的人,不用超过个把小时的步行时间就可以到达。

后来我才知道,这样的专业人士也是受过教育的,不过他们是师带徒的那种。选择起来很严格,首先要看天分,就是又没有这个悟性。其次要看德行,就是品行中有没有更多的人性之恶,比如贪婪、好色等。

这些人跟着师傅学习一阵子,就可以给别人治病了。像学校里一个班中总有学习好坏的学生之分一样,他们也会有一些水平差异。

再后来的专业学习和考察拍摄中才明白,这种给人治病的徒弟还不是师傅的最高级弟子,最高级的能解决灵魂问题,甚至可以穿越时间和空间。不过,在我出生那会儿,他们都没有显示出师承关系,说也不会说这个,他们就像大风刮过来的种子,散落在村子里,给没钱的人解决苦难。

我们村子就有两个这样的老太太,一个姓张,一个姓杨。在人们的判断里,杨姓老太太不如张姓老太太“厉害”,就是功力高。从另一方面说,杨姓老太太对财物的偏爱也甚于张姓老太太,她是没有钱物一律不给治的,有点像今天的医院。

专业版治疗比较复杂,我亲身经历过一次。

上了凉房的横梁,人们闲下来了,会讲闲话的二大爷就开始在油灯前忽悠我们了。

那天他讲的是这样一个鬼故事。

说是有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半夜回村里,看见墙角那里背对着他站着一个大姑娘或者小媳妇,在月光下还隐隐看见那个女人背部一抽一抽的,像是在暗泣。小伙子起了善心,走上前去,和那个女人说话,劝她回家。说了好几次,女人也不回答。小伙子伸出手去准备拍拍女人的后肩提醒她。就在手快触到女人时,女人整个人体僵尸一样转了过来,红红的眼睛,这么长的绿舌头在胸前耷拉着。

二大爷把自己的手比划到肚脐的位置,说小伙子一下子吓死了。

我当时头皮就炸了,感觉头发全立了起来,因为过一会儿我回去的路上也有一个墙角。

听闲话不能住在人家,再害怕也得往回走。临出门时从他家水缸里喝了一瓢凉水,定定神,心里告诉自己把这个故事忘了。可是越想忘,故事就越强大,自己往出钻,根本遏制不住。就在我一边想着红眼睛长舌头女人一边小跑的时候,一个影子从我身后过来,掠过头顶,从墙角处一闪就不见了,特别像一个会飞的女鬼。

我可能是发出人间罕有的叫声,把包括母亲在内的左邻右舍给惊出来好几个人。我被领回家,母亲用业余版给我念了几遍、摸了几遍,因为天晚,就睡下了。

其实我那不是睡,而是迷迷糊糊的,我看着我自己躺在炕上,我能知道我自己飘在半空,下不来。

第二天太阳出来,我靠着墙坐着,没精打采,其实是没劲儿。我用手摸自己的脸,脸感觉是别人的手在摸,手感觉摸到的不是脸,是另外的东西。我想让自己靠近桌子去吃大饼子,可是身体不怎么听话,动作很慢。

该上学了,我能够认出自己的书包,我背上它,看见什么东西都是双份的。我家的门是双份了,像重影那样,我只能找准中间才能走出去,不至于撞上门框。院墙也是双份的,距离不远交叠在一起,一模一样。我用手扶着墙,真实感到了墙上的泥皮,另外那道一模一样的墙就在旁边,我的双份的手摸着它。

那天,讲台上有两个一模一样的语文老师,同学也翻了一番。

中午回来的路上一点也没有改观,回到家里,由于快到伏天了,人们忙着铲第三遍田,所以起的都很早,赶活赶两头,中午睡个够。学校也跟从这种节奏,中午休息3个多小时,躲开暴烈的太阳。

我是没吃饭就躺倒在炕上,家里人的嘴巴在动,但是他们的声音是从窗子外边进来的。我很害怕,又不敢说。我看见我自己像一只病猫蜷缩在炕头一角,眼皮虽然沉重地耷拉下来,但是能看清所有的景物。

我变得越来越不能支配自己了,除了能看清一切,啥也干不了。

最终,是母亲把我背到赤脚医生家。

赤脚医生摸了摸我的额头,又把一根体温计塞在我的腋下,然后他就把铝饭盒放在炉子上烧,铝饭盒里有注射器的枕头和管子,还有镊子。

这些也都是双份的。

赤脚医生从我腋下抽出体温计,甩了甩,对着明亮的窗户方向看了看,就收了起来,接着把水还没有烧开的铝饭盒挪开了。

“一点也不发烧,可能是外病。”赤脚医生不会治“外病”,我被母亲背到张奶奶家。

我跟张奶奶是很熟的,严格来说,在接生婆把我接到人间之后,我身上出现任何大小故障都是张奶奶负责,我就像是她那个黑乎乎的小木匣里的针,她熟悉得闭着眼睛都能说清。

但是那天很奇怪,我一被背进屋子就感觉很冷,是凉到极致向冷过度的那个程度。接着,我看见张奶奶像画里的人,很威严很吓人,我有点怕看她那一排与年龄不相称的白牙齿。这时我才意识到,重影和双份不见了,拖着一根两尺长烟袋的张奶奶腰板笔直地端坐在炕上,身边放着她的宝匣,面前铺着一个方形的棉坐垫。

我就被母亲直接放在棉坐垫上了,脸朝上。

张奶奶凶巴巴地盯着我看了足足有半袋烟功夫,然后让我母亲去端一大碗水来,又从外屋地拿来三根筷子和一把大菜刀。

我看见菜刀反而有点不害怕了,觉得自己在一点点往身体里走,此前我还是风筝一样飘在半空中。张奶奶把三根筷子扶住立在水碗里,一只手抓住刀柄把刀藏在身后,接着念叨了一个人的名字。那个名字我从没听说过,肯定不是我们村子里的人。

她好像哄小孩一样念几遍那个人的名字后,把抚筷子的手移开,但是轻声细语地说一些话,大意是:

我知道你死得冤枉,你没成家也没有后,年节的也没人给你上坟烧纸,可是你不该吓唬孩子……

接着刀光一闪,筷子被菜刀砍飞,其中一根由于力气太大,钻进棚顶的秫秸里。

“坐起来!”张奶奶命令我。

我腾地坐了起来,已经看不见我自己了,但是感觉又饿又乏。

“一会儿你去整点儿彩纸,不用太多,两个手绢那么多就行,再买一点烧纸来,天黑你再把孩子带过来。”张奶奶对妈妈说。

晚上,我又被带到张奶奶家,那个棉垫子上躺着的不是我,是她用彩纸扎成的一个小人,花花绿绿的很好看。

小人的旁边放着钱模子。

钱模子是一块比捣蒜锤粗的结石木头,一头雕着孔方形的铜钱刻槽,另一端由于常年用锤子击打,已经像是一顶帽子了。

这个用具是用来做纸钱的。

那时候给去世的人烧纸,与现在的印好的纸钱不同,要把买回来的黄纸,用这种钱模子一排排敲击一遍,令黄纸上留下大钱儿的印记,才能拿去烧。如果黄纸很多,还要分批次印制。

我呆在张奶奶家,母亲去十字路口,把纸钱和彩纸小人儿烧掉。

当晚,我就睡得什么都忘记了,那晚仿佛是人生里的一个空白。

后来张奶奶告诉我,那个纸人是我的替身,吓唬我的那个人已经死去多年,当时是横死,没有结婚没有后代,逢年过节也没人给他烧纸上坟,坟都成平地了。

“你认识他?”我很好奇地问。

张奶奶摇摇头。

“那他是哪里人,不是咱们村的吧?”我又问。

“不知道,看样子应该是在关里,他的坟在一条大路边,路是把河道填上修的。”张奶奶茫然地看着远处。

我的魂儿就这样重新归我了。

(20210304,海口)

摄影 翟瑛珺

(0)

相关推荐

  • 朱里楷《这一夜,我真被吓着了》指导老师:林立远

    这一夜,我真被吓着了 浙江省平阳县闹村小学四年级 朱里楷 星期天晚上,因为白天玩得太累了,晚饭后不久,我就早早上床准备睡觉了.奶奶在楼下洗碗,妈妈有事出门了.窗外的路灯透过竹缝照进房间里,影子轻轻地晃 ...

  • 隆冬:《父亲去世以后》

    草洞 那是1978年农历的九月中,白日的正午虽说还算晴暖,一早一晚的天气却已经很冷了,农业社的大田作物和各家每户自留地里的小块庄稼都已收拾完毕,光秃秃的一片一片的肃静着,羊群马驴遛过几遍之后,秋风瑟瑟 ...

  • 最后的赤脚医生

    鲁北传统文化原创作品 第194期 最后的赤脚医生 文/张  迎  这次回到家乡,母亲突然对我说:"你杏三伯没了". "没了是什么意思,走丢了吗"? 常年不在家, ...

  • “打水漂”的爹和“扯老婆舌”的儿子——故乡纪事111

    "水漂水漂落,一打七八个". 几乎每一个人在把手中的碎瓦片抛向水面之前,都要像念咒一样说这样一句话,以祈求保佑打出最好的水漂. 打水漂是一种孩童游戏,非常简单. 它的玩法就是就近找 ...

  • 【“爱家乡·胶东散文故乡纪事非虚构写作大赛”(2021)征文】梁绩科 | 蓬莱的海

    梁绩科,1987年毕业于烟台师范学院生物系,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蓬莱创作之家秘书长,现供职于蓬莱市第三实验小学,高级教师.喜欢阅读,涉猎广泛,尤喜散文.爱好竞走.乒乓球等体育项目,在享受 ...

  • 韩万基||故乡纪事

    [2020年第294期]  故乡纪事 文 \ 韩万基 一 党和政府爱人民, 筑堤开地很光荣. 虽然风景都打完, 今日变成小康村.   二 昔日风景村, 今日蔬菜点. 唯有共产党, 沙滩变良田.   三 ...

  • 媒婆C——故乡纪事001

    (插图:王花朵) 前年回到家乡,去老院看了看,左邻右舍都翻盖了新房,有的已经几易其主,就算一些没有搬走的,从那门里慢吞吞吐出的人也一下子认不出张三李四来. 当年一起穿开裆裤的小屁孩,如今已经是另一个开 ...

  • 刘大下巴(中)——故乡纪事021

    (插图:王花朵) (前文说刘大下巴家唯一一个下巴不大的儿子刘老七在北门外的木桥下发现一块异样的铁块嵌在桥柱上,好奇心起,从木桥洞钻下去,要看一看是啥东西--) 就在刘老七准备用手去往下拔那铁片时,头顶 ...

  • 刘大下巴(下)——故乡纪事021

    (插图:王花朵) (前文说刘老七终于把木桥下的铁片和箱子弄回家里,看起来没什么价值,就那铁片很精致罕见,于是在手里把玩,被胡夫子看见了,结果第二天引来了警察.) 刘老七一骨碌爬起来,警察已经和两个人进 ...

  • 《原版杀猪菜——故乡纪事022》

    (插图:王花朵) 现在去饭店,杀猪菜已经不是稀奇的菜品,但是不管用酸菜还是干白菜做原料,上面大多都会放几片血肠,好像只有这样才离真正的杀猪菜近一些.在我的家乡.我的童年往事中这是不正确的模式,为什么? ...

  • 《鱼酱和虾酱——故乡纪事023》

    "臭鱼烂虾,下饭的冤家!" 前几日买了一些小河鱼,做了一次鱼酱,一下子将每餐一碗米饭的量提升了一倍.亲人们担心这样吃会令我血糖升高,坏了身体,可是一枚专业吃货如果失业了,不啻于生命 ...

  • 《洋火枪和一次决斗一一故乡纪事024》

    (<丫蛋儿嗮太阳>王花朵) 瘦猴儿吃完最后一顿偷来的狗肉后,因狂犬病发作早早闭上了眼睛,而他死前不到一个小时我还见到了他,用我们毫无恶意的坏话互相调侃过. 有几年,每到下午5点多,路过我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