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牵着童年的手】--马新林 长篇连载（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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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3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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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的一个早上刚上班，何万里急忙通知鲁文珍和其他几名小青年到车间门口集合，说要参加一个社会活动。等卡车开过来时上面已站着其它车间的十来个小青年，不知所云的鲁文珍们被拽上卡车时才觉得不对头：车上的人几乎都是各车间的“落后青年。”鲁文珍心里一阵悲凉，车上认识的和不认识的都目光冷淡，卡车一路风尘开到安口汽车站。车站里临时搭建的简易主席台上：“坚决打击肃清一切反革命分子公审大会”的白纸黑字庄严刺目，气氛肃杀。

回来后，鲁文珍明白：这是让他们这些“落后青年”接受现场教育去了，人们以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们，鲁文珍别过眼去不看任何人，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感到一阵心悸，双手捂着胸口，回了宿舍。今天的一幕就像一口大锅里烹饪着各类杂碎，她的心也在大锅里煮着，被沸腾的汤汁不停地掀动着，污浊的油污在心的周围翻滚，她只感觉到一阵碾过一阵的疼。

一星期后，据地区二院的请求，厂里号召青年、团员义务献血。有好几个年轻人被郝书记和何万里用微笑推上卡车，郝书记正要招呼司机开车，车间里传来呼喊声：“等一下！“大伙回头看时，只见杨兰君疾步跑出车间，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等一下，我也要献血。”“真不愧为思想先进的好青年。“郝书记说着把杨兰君扶上了卡车，与此同时谁也没有料想到鲁文珍自己默默地从卡车另一侧爬了上去，两个书记相互看一下，一脸尴尬。

每个献血的青年都可以到车间工会领取营养补助：三斤煤油，两斤大米，一斤白糖——让自己回去用煤油炉熬点稀饭什么的，鲁文珍没有领取。

吴禄德正在加工一件只有三分之一实体的齿轮，他将心轴装进工件里，在分度头夹盘上夹紧，用顶尖顶住，然后用百分表找正，装上模数铣刀开始加工，这时董副科长走过来通知他去平凉出差，准备一下明日就走。

吴禄德最近也被大小书记找去谈话。谈话的中心内容是一、在“批林批孔”运动中表现不积极。二、纪律涣散，经常无故缺勤。三、散布、传唱黄色歌曲。

吴录德在政治学习中总是不发言，不写发言稿。每到月底那几天总是缺勤，那几天他就没有饭票了，饿着肚子上班，坚持不住就回宿舍睡觉了，或者早上吃一顿就回宿舍睡觉，韩石峰有时帮一些，后来也被拒绝了：“你别管我，你也没吃饱过，别弄得两人都不好过。”从进厂在北山打土坯，到现在两年学徒期，为了少吃一点，他特意做了一件加宽的帆布腰带，每天把腰勒得紧紧的，一米八几的个头腰不到两尺，但他是一个乐观的人，月初有了饭票，能正常填肚子的时候，他总是嘻嘻哈哈，说笑打趣。他爱唱歌，且吹得一手好口琴，两只大手捂着口琴后发音窗打着节拍，回声震荡，《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常常回荡在单身楼的宿舍走廊。

吴录德是个要强的人，他对郝书记给他指出的三条错误作了回答：第一条，不会写发言稿，别人写的他不愿意抄。第二条，吃不饱肚子，缺勤是无法克服的困难。第三条，我喜欢唱歌，我不认为那是黄色歌曲，那是劳苦大众从生活中提炼出来的东西，谁觉得不好可以不听。

针对吴录德的强硬表现，郝书记认为是对组织的蔑视和对抗，要暂停他的工作，做出深刻的书面检查，以观后效。“旧社会的妓女国家还给一条生路，安排工作让她们重新生活，就这人家还不干哪，我就那一点破事还以观后效，观什么后效。”吴录德愤愤地说。在董副科长的一再努力下，车间才不做任何处分，董副科长找吴录德不下十几次，总是苦口婆心，从个人到家庭，从家庭到国家，说得口沫乱飞。“吴录德粮食不够吃，他这人还要强，总不能空着肚子饿晕在铣床上。以此他工作无法表现积极，也以此又被罗列了数条错误。”韩石峰对赵岩柏说。

今天已是吴录德到平凉出差第三天了。厂里要在工具科搞一项附加产品部分材质的抗拉实验，便派他到平凉采购“专用强力胶”。本打算当天去第二天就可坐班车回厂的，谁知道当天下午就下起了大雪，到了夜晚还没有罢休的意思，天亮时积雪没过脚裸，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从平凉开往各地的班车被迫停止营运。他不得不待在旅社里，像一只斗败的公鸡一样披着被子坐在土炕上发呆。已经三天了，雪，时停时下，像有很多冤屈诉说不完似的。土坑是热的，住一天一块钱。到了中午，肚子饿了，他从土坑上下来，两只手插在裤兜里，在旅社不足三米长的地上来回踱步，思忖着怎么办。他所带的钱除了买货和这几天的吃饭开销外，仅剩下只够交住宿费的，粮票还有两斤二两。他脑袋萎缩在蓝制服棉袄的人造毛衣领里，抽着双肩踏着积雪走出户外。雪又自作多情地飘舞着，争着相比谁的舞姿更加美丽，竟着谁才是冬天的女儿，因为冬天的女儿为了美丽而飘撒。天空像一张巨大的雪幔，街上积雪很厚，树枝上，房顶上都被大雪覆盖；马路上一辆装有防滑链的卡车缓慢地行走，车轮扭来扭去，留下一溜扭曲着的辙痕，路上行人很少，他们都小心翼翼。调皮的孩子们在放学的路上扔着雪团互相追逐，打闹嬉戏。一个小女孩不慎摔倒，书包甩出老远，但仍顽皮地迅速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积雪又追赶她的同学们了。这里大多是平房，房子的顶部和远处山峁被白茫茫的积雪连成一片，雪光刺得人眼睛发酸。

明天回厂的希望也没有了。回到旅社，吴录德懊丧地拉开被褥，钻进被窝里睡起觉来，他决定明天早上交了住宿费后步行返厂。

吴录德在一个飞扬着沙尘暴的黑夜里在马路上狂奔。他要回到山沟里去，回到厂里去，沙尘暴铺天盖地迎面而来，狂暴的野性展露无遗，扬起的沙粒打在脸上生疼，他顾不了这些，眯缝着眼睛，紧裹着衣服，躬身前行，街上路灯忽有忽无，像鬼火一样闪着蓝光。忽见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头从地上滚到他面前蹦起来咬住他的衣袖说：“跟我走，我知道哪里有吃的东西！”人头说话一句男，一句女，一会脸像女人一样圆润，一会又像男人一样刚毅，它说它是饿鬼世界的首领，专门寻找世间挨饿的人。在狂乱的风暴中，吴录德被那个吊在衣袖上的人头强拉着去往它们的鬼宅。吴录德无缚鸡之力，任凭它的施暴，它拽着吴录德飞起来一样，轻飘飘地在空中乱撞，伸手似乎摸到了天，软软的，滑滑的，只是星星像碎石一样撞击着吴录德空着肚腹的身体，吴录德又感到脚下被树梢抽打的啪啦乱响。猛然间一只恶犬飞跃起来差一点咬住吴录德的鞋子，幸亏吴录德又飞高了一些，那只恶犬不住地跳跃，试图将吴录德从半空中咬下来。那个吊在吴录德衣袖上的饿鬼首领突然落地，凭空里长出一条腿脚，一脚将那恶犬踢出几米以外：“你不到饿鬼阴司门口看门，跑出来行乱，看我不踢断你的狗腿！”那恶犬翻了两个筋斗，夹着尾巴跑了，饿鬼首领也不见了踪影。吴录德眼前出现的是一条两边都是房屋后墙，没有门窗的巷子，那是鬼巷，所有的人都倒着走，从看不见的门里隐进隐出，炊烟从离墙两尺远的地方凭空向空中兀自喷吐。吴录德想跟着倒退着走的人们进屋，像僧人样化缘，却一头撞在墙上，哀声坐地，满面蒙灰，他的灵魂已经睡眠，如同物什上的尘埃，一经弹拂便会变的无有。转眼间沙尘暴过去，阳光明媚，到处是鲜花绿地。吴录德发现自己坐在一块开满鲜花的草坪上，他正面不远处有一个冒着炊烟的小屋，小屋前有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径。小屋的门开了，只见蒋明丽头上盖着一块白色方巾，穿着粉红色的小褂，腰围白色的围裙，睁着大大的眼睛，双手端着一盘冒着热气的馒头，沿着小径，微笑着向他走来。他咽了一下口水，接过盘子一口气吃完了，还觉得饿。又见韩石峰也从那小屋里出来，同样端着一盘馒头，他还是一口气吃完了，还是不饱。他又想念起饿鬼首领来，希望能再带他找几个同样地冒着炊烟的小屋，有同样的，多多的馒头让他吃个饱，以后再也不饿。他四处张望，极力寻找着饿鬼首领，哪里还有踪影。他大声叫，大声喊：“首领，你在那里！”回答他的是一片恐怖的幽静。瞬间阳光没了，鲜花没了，草坪没了，冒着炊烟的小屋也没了，眼前全是一片荒漠，天空乱云飞渡，远处冒出偌大的黑幕，黑幕前面一大群手持棍棒的饿鬼面目狰狞地向他扑来，嘴里吆喝着：“打死你这个吃不饱的饿鬼！”他一阵震颤醒来了，浑身是汗，更觉饿得慌，看看表，凌晨四点多。白昼累了，迟迟不起，以致黑夜如此漫长。他索性再眯一会眼，好储备一点精力，天亮要赶路。

早晨，天还没亮，吴录德从土炕上爬起来，隔着窗户看了一下外面，肆虐了几天的大雪终于小了。吴录德斜跨着全国流行的黄色帆布仿军用挎包，里面装着他为单位采购的强力专用胶和洗漱用具。他办理了退房手续，将裤腰带又往紧里勒了一下，踏着半尺多厚的积雪向着他将要征服的一百二十里路程迈开了坚实的步子。雪在他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凛冽的寒风使他不住的颤粟。

天空渐渐地亮了起来，零星的雪花以天幕为背景，婀娜多姿，轻吻着大地。

吴录德沿着公路走，冷风吹得面孔像针扎一样疼。他用棉制服的人造毛领将耳朵裹了起来，筒起双手，这样暖和了一些。他走出市郊，置身于银白色的世界，山峦沟壑蒙上了一层质地柔软的白纱，大雪将秃枝的树木，荒芜的杂草，褐色的岩石，黄色的山梁及冰封的河流覆盖了起来。也将上苍赋予具有生命的，一切美丽的，丑的，善的，恶的统统盖在了下去。他小心翼翼地，然而脚步却是急速地向前挪动，每走一步都觉得非常的费力，孤独的身后留下一线长长的脚印。他感到身上一阵燥热，肚子早已肚皮贴着后脊梁杆了，只觉得裤腰带还不够紧，他把宽宽的帆布腰带又紧了一下，把胃和肠子咕咕叽叽的对话彻底断绝开来，免得耳朵生烦——他还是昨天早上吃的一碗豆浆、三根油条。此时大多数人还蛰居在屋里生火取暖做着冬天的功课，那是自然界布置给人类的作业，而他却在这银色的世界里雪中疾步，眼前一片朦胧的虚幻，他用右手食指揉一下眉心，用双手搓一下脸颊，使神情清醒一些。雪花落在燥热的脸上即刻化作冰凉的水滴，他甩开双臂，以借助一些惯力。不一会，雪花感到舞姿的孤独，没趣地消失了。天已大亮，极目远望，不见一个生灵，世界安静的如同宇宙大裂变后的初期。

他喘着粗气，身子也有些不由自主，嘴里像火车头一样喷吐着的热气在冰冷的空气中瞬间消失。帽子上满是雪花，浓浓的眉毛，茸茸的唇髭上结了一层白的霜，像蒲公英天生顶着一头白发。被积雪打湿得回力鞋和裤管沉重地下坠，双腿和双脚冰凉冰凉的，身后的脚印曲里拐弯，渐渐远去，他有点心悸，身上直冒汗，遥望天空，阴云绵绵，无垠的宇宙似乎压缩了起来，空间也小了许多。起伏的山峦掀起白色的浪峰，逐浪望去，一种高洁、素雅、令人心情激荡的神韵油然而生。他沿公路拐过一座山梁，山的那边要宽的多,天虽然灰沉沉的，但偶尔会看到太阳光从较薄的云层里顽强的穿透，像探照灯光似的在大地上梭巡，那光薄而白，白的耀眼并散发着由冷变暖的甜味。他来到公路边沿，公路边是一个深且宽的沟，在白雪覆盖着的沟里偶有一处山坳，山坳里枯萎的野草、荆棘和被夏日里雨水冲刷过的鹅卵石，鹅卵石在草丛中群星斑点。在沟下方稍宽阔一点的地方有被人平整过的痕迹，再往上面一点隐隐约约可见到被积雪覆盖着的层层梯田和幢幢农舍。

忽然，不远处传来了悦耳的叮铃铃声，给这白色的、无声的世界带来一片生机。寻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穿黑色棉衣裤，头戴蓝色棉帽子的农民模样的人牵着一头毛驴朝这边走来，这是他今天上路以来见到的第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有生命的同类和同类牵着的牲灵。他有些激动，有些不知所措，“喂！老乡。”他惊喜地呼叫着，加快了脚步向农民和他的牲畜走了过去。迎面而来的，显得疲惫不堪叫喊着的高个子年轻人让老乡猝不及防，他诧异的目光里透露出疑惑和恐慌，直呆呆地地看着这个城里人装束的青年人，好像要从他的身上延伸出一些城里的什么名堂来。他看到吴录德身体微微痉挛着，牵着毛驴的手把缰绳握得更紧了，毛驴背上驮着的是麻绳捆绑着的铺盖，这位农民可能要出远门，白色的热气从他半张着的嘴里呼出，蠕动了一下，最终没有说出什么，只是身旁的毛驴摇着脑袋打了一个响鼻，使鬣脖上的铃铛急促地响了几下，打破了瞬间的寂静，他猜疑、恐慌的神色消失了。吴录德蹒跚着双腿往前走了两步：“老乡，请问从这里到安口有近道吗？”老乡迷惑不解地一手握着毛驴缰绳，一手在毛驴脖子上掠了几下，“近道，你是说有没有捷路？你是——”“我要到安口去。”吴录德焦急地说。“喔，到安口怕有八九十里路呢。”老乡侧头向他刚才来的地方扫视了一眼，好像要从哪里寻找出这个年轻人的轨迹。“到安口。噢，你看。”他把毛驴缰绳换到左手里，用右手食指向南边迷迷蒙蒙的、黑云积压下的雪的峰浪指去：“下去这座山，过了那条沟，往那隘口里走，有小路呢。”吴录德顺着他的手指望去，那隘口就像刀削过的笔直的裂缝。吴录德觉得精神了一些，心里像刚擦过的玻璃一样亮了许多，他向农人道了谢。农人牵着毛驴向相反的方向走去，不时地回过头来看着这个奇怪的年轻人，心里掠过一种愉悦感。毛驴脖颈上的铃铛声在白雪覆盖着的世界里悠悠扬扬，渐渐逝去。吴录德沿着盘山公路呈之子形下到山的谷底，公路在谷底大约有近三百米距离就能绕到对面隘口。他一步一滑，一脚深一脚浅地像醉了酒的莽汉，沿着开始向上盘旋的公路非常吃力地挪动着沉重的双腿。走路，是人一生中的第二灵魂嬗变。吴录德吃力地走着，公路拐弯处的一侧有一堵白土夯成的围墙，破旧的，缝隙很大的门半敞开着，可以看到倚山挖掘的简陋的窑洞，门口露出被扫除积雪的地面，围墙右边的山坡上可看到有人在雪地上留下的脚印，脚印自然蜿蜒，他踩着脚印一步一步的蹬上去，身上虚汗涔涔，他抓起一把雪塞到嘴里，一股冰凉的水流沁入心脾。山径两旁的干枯的野草灌木不住地抽打着他的衣襟，挂住他的裤管，积雪纷纷落了下来，雪灌进鞋里，他感受到了红军爬雪山，过草地时的艰难。他踩着脚印走，心里感到欣慰，这使他减少了不少的麻烦。上了漫坡，终于到了隘口，他举头向上看，山不高却很险峻，隐约的山峰和厚厚的云层连为一体，使人的视线无限延长。他略有留恋地看了一眼远去的脚印，鼓足勇气，稍稍加快了脚步，在两山的夹缝里行走，两山像巨大的冰库，释放着浸骨的寒气。出了隘口，又上了一座小山岗，山岗上自然形成的一个豁口像一架照相机的镜窗口，窗口里面远山近壑错落有致。皑皑白雪盖住了万物的秘密，使它们一度消失在纯洁的世界里，一幅绚丽的北国风光映入眼帘，他无暇顾及这只属于他的景色，富足时感觉那是美丽的画，潦倒时顿感白色的恐怖与迷茫。山径伸进一个长满榆树和槐树的漫坡上，树枝上留有寒风豪掠后所剩无几的枯荒地叶子，在严冬里随风摇摆。他走出这片树林，眼前是比较平缓的开阔地，地垅显出每块地的界限，地里露出去年秋季收割过的玉米根桩，头顶一只老鹰在悠然盘旋。大自然随着自己的想像在变换，原本阴暗的天气这时云雾散去了，耀眼的太阳光直射下来，将变化的光线、漂浮的积云、流动的山脉、绚丽的色彩勾勒出一个新的景观来。他站住了脚步，真想躺在雪地上尽情地睡去，不要想起疲乏，不要想起饥饿，不要做梦，不要任何人来打扰，那该多好啊！但他明白一旦躺倒，恐怕再也站不起来了。他休息了片刻，辨别了一下方向，在凹凸不平的地里艰难的向南边走去。太阳又躲进深沉的云海里，大地在他脚下毫无聊赖的缓缓移动，他奋力向前挪动着双脚，饥饿、疲乏再次向他袭来，他嘴里不住地喘着粗气，双腿不停地打颤，但他心存一种愿望，一种信念：他要挺直腰杆，鼓足勇气，毫不犹豫地奔赴那令他牵肠挂肚的山沟，那里有他的工作，他的挚友，他时常呼吸着的时代气息。

他走出了积雪覆盖着的耕地，耕地尽头是沉沦下去的修整平坦的开阔地，令吴录德喜出望外的是在开阔地的中央有两排长长的砖木结构的平房，门窗相对，自然成为一个大院。极度的兴奋使他暂时忘记了疲乏，心里升起一线希望，希望迫使他向崖坎下面倾身滑溜下去，他站起了身，他奇怪自己居然能够站立起来，他顾不上满身的泥雪，用手撸一撸蓬乱的头发，见人总要礼仪一点，他暗自想着，踉跄着脚步向平房走去。钢管焊制的大门敞开着，门口木牌上黑色的字在雪的白色的世界里格外显眼：“甘肃省地质勘测队xx分队”。门口内外积雪被扫除的干干净净，院里无人，但见右侧房屋的房顶上红砖砌成的高高的烟囱冒着灰白色的炊烟，清新的空气里飘来阵阵麦香，麦香的味道直接刺激着吴录德的大脑，刺激着他那由于长时间饥饿而疯狂痉挛着的胃袋和辘辘的肝肠。如同饿狼嗅到了带血腥味的山羊，他扶着砖墙，心却早已冲到散发着麦香味的厨房。他急切地，但脚步迟缓地走过去，抓住了绿色的、冰冷的、但透着希望而生成热量的钢管大门，大门背后就是厨房，灶洞里有烧败了的灰烬，当他看到案板上大笼屉里正散发着喷香的热馒头时，双手松开铁门，身体向前倾斜着双脚却无力迈动一步，双腿一软，高大的身躯跌趴在地上。伙房里跑出一个身穿白衣服胖乎乎的中年人，中年人冲他楞了一下神，操着山东话：“这人是谁？你咋了？”只见吴录德大汗淋漓，胸腹剧烈地起伏，四肢无力的坐在灶房门前的台阶前，身子倾斜着依靠在台阶上。他苍白的脸上眼睛无光，咂吧一下嘴没有说话。“你是谁？你咋了？”中年人急忙向灶房里看了一下，忽然想起今天驻地就他一个人时，才又转身吃力地将吴录德往对面的房子里拖，这是一间单身宿舍。中年人将他安顿到一个木质的靠背椅上，又跑进灶房用一个白色的搪瓷碟子盛着两个大馒头，放到和椅子挨着的黄色桌子上，吴录德抢也似得夺过一个馒头如饿狼似的吞食起来。一口下去咬下一大块，憋的脸面涨红，眼泪被挤出眼眶，在眼圈里莹莹地滚动，中年人赶快拍拍他的背“慢点吃，慢一点 ，看你咋饿成这样了呢？他忽然跑回灶房，灶房里传来物体的撞击声和倒水的哗哗声。片刻，中年人端着一只冒着热气的搪瓷缸子递给他：“喝水，喝点水再吃。”转眼间一个四两的馒头就被他吞下肚子，接着他又拿起了第二个馒头大口吞咽起来。中年人说队员们都外出作业，被连天的大雪阻隔在外，今天来电话说下午可返回。他得知吴录德祖籍也在山东时高兴了起来，老乡的话语自然要多一些，稍休息了一会，吴录德感觉上好了许多，放下身上仅有的两斤二两甘肃地方粮票又上路了。

吴录德告别了同乡，沿着同乡指引的方向撩开两条长腿，迈着轻盈的步子，连跑带走向开阔地的尽头走去。太阳显得很疲倦，如同感冒初愈。地上的积雪看上去比原先暖和一些，也没那么硬，那么脆，支愣着的、形状各异的雪花像收回了腿脚的蜘蛛，身影缩小了很多，踩上去声音也显出了几丝柔和，只是有些泥泞。在阳面的土坎仄塄上已有积雪融化，大地露出黑色的，潮湿的肌肤。吴录德走出开阔地穿过国道，国道上已有汽车爬过的辙痕，远处山腰上有一辆绿色的卡车像一只绿色的苍蝇在白色的绸布上偊偊独行，国道对面是夹在山中间的一片狭长的平地，他沿着平地往前走。天空逐渐失去了亮色，属于他得只是冰凉的傍晚。走到土谷堆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只有晶莹的白雪反射着银色的月光。

晚上八点多，吴录德拖着沉重的双腿回到了宿舍，一头倒在单人床上，很快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产品定型日期在即，有一些工装图纸，工艺经过实验需要改进，工装的需求量也加大了许多，车间里机器昼夜不停地响着，各道工序都在紧张有序的工作着。为了协调指挥，加快工作进度，确保产品质量，车间将原先的工种班组改为综合班组，就是打乱工种界限，以工装配备各个工种为一个班组，这样的配备比以往有了更多的自主性、灵活性。赵岩柏被分在模具班，他清楚地知道模具工装的重要性，从产品的直接成型到最后产品包装箱的制作，都有模具工装的存在。模具班由铣工赵岩柏和车工梁卫民，季小风，钳工田成明，磨工徐丹蕾等十几人组成。

晚上，上了一天班的赵岩柏吃完饭直接到了车间，他要在今晚把产品包装箱大扣环下模加工出来，该模具是整个产品的最后一环，这次加工也是第一次，为了确保一次成型，唐工长约定赵岩柏共同来完成这项任务。当赵岩柏正准备粗加工时，只见唐工长左手拿着卷成筒装的工段工装任务计划表，右手夹着一支香烟，送到嘴里猛吸一口，口鼻里烟雾乱喷着急匆匆走过来，看一下赵岩柏正在干的活，交代两句又到钳工哪里去了。

赵岩柏先用卡尺测一下工件上钳工划得线是否正确，再用百分表将下模找正后粗干起来。机床隆隆，铁屑不断地从铣刀退屑槽里卷出来堆在工件上，赵岩柏一面用毛刷将铁屑刷下工件表面，又习惯性的不住地用嘴吹着工件上残留的铁屑，使划在上面的线条看起来更清晰。他现在干活需要特别的小心，前几天因为钳工划线出错，他没有仔细验线，结果工件报废了。唐工长批评了划线钳工文霞，当然也批评了赵岩柏，赵岩柏对此愿承担全部责任，因为机加工行业的人都知道划线只是参考，合格产品还是靠操作者干出来的，但唐工长坚持说划线也有责任。

赵岩柏和文霞第一次相遇还是培训完回厂后的一天。那时多数人还没回来，车间里各道工序人员寥寥无几，赵岩柏拿着两件活和图纸去钳工平台上找人划线，两个女青年很利落地给工件涂上紫色就着手划起来，其中一个留着齐耳短发的女青年一直看着赵岩柏，目光里有许多疑问。赵岩柏主动问：“你是平凉的？”“嗯。”女青年说话时脸微红，继而问赵岩柏：“你达兰州来？”“是的。”赵岩柏答道。“兰州有多远？”女青年说话放开了一些。“要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再乘近六小时的汽车。”“火车是怎么个的？”女青年好奇地问，语气里分明带着童稚气。火车是怎么样的赵岩柏也不好回答，就说：“像连起来的房子，长长的。”“那火车站着走的，还是爬着走的？”赵岩柏并不觉得可笑，就是面对她那诚实的、求知的目光，赵岩柏也笑不起来。“当然是爬着走的。”赵岩柏认真地说。“那火车是马拉呢还是牛拉呢？”赵岩柏友善的笑笑“牛和马都拉不动，是机器拉着跑的。”女青年似懂非懂的“噢”一声。赵岩柏说：“有机会让你爸妈带你坐上火车到兰州去玩。”女青年赧颜地自语道：“我又不是娃娃。”赵岩柏看着她真像娃娃。顷刻她又问：“兰州有啥好玩好吃的？”赵岩柏说：“到兰州不到黄河中山铁桥玩一下，不吃一碗牛肉面，就称不上到兰州。”“除了牛肉面还有啥好吃的？”女青年盯着赵岩柏问。“酿皮子、油炒粉、醪糟、甜胚子、乔粉、灰豆子、炒面，凉面，烩面片你可以尽情地品尝。”还不等赵岩柏说完，另一个女青年说：“你把人说得馋得。”后来赵岩柏知道了女青年就是在大规模抢建三线的工地上、伙房里来回奔忙的文霞。在北方某地培训期间，几乎每期厂办抢建三线的简报里都会出现文霞这个名字。大规模基建高潮过去后，她拿着自己的户口薄和学生材料到厂临时革委会，负责建厂的李副厂长早就认识这个来自平凉的女孩子，李副厂长破例吸收了她，她上班穿着工衣，下班便穿上她那标志性的红衣，红裤，红鞋。走到哪里，那里就醒人眼目。

追忆彭总“三线”岁月  世代铭记“三线”精神

《巴山蜀水“三线”情》 

作者简介：

王春才，江苏建湖人，1935年生于苏州。1952年建湖中学毕业。1954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55年毕业于扬州工专建筑专业，同年入川投身大西南建设，先后担任国务院“三线”办局长、国家计委“三线”建设调整办公室主任。著有《元帅的最后岁月——彭德怀在“三线”》，曾主编《中国“大三线”报告文学丛书》《“三线”建设铸丰碑》《中国“大三线”》《航程》等书。现为中国作协会员、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史学会“三线”建设研究分会副会长，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大型纪录片《大三线》总顾问。

2018

西北三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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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喜“秦之三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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