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善祥 | 牛爸爸

作者花善祥先生:小纪镇竹墩村人,扬州作协会员,现任小纪镇文联副主席,在报刊发表过多篇小说、剧本、新闻等作品。著有《竹墩史话》《杨树庄风情录》《中流击水》。

在一片水田里,铁姑娘班班长杏花杏眼圆睁,脸涨得透红,怒气冲冲朝队长发牢骚:“这种田怎能栽秧?天晓得是什么人槾的田,像是泡饭,疙疙瘩瘩,我们无法下手。”队长无奈地双手一摊:“我有什么办法?你们就将就一点,赶紧栽秧,季节不等人。”杏花劈口一句:“你是吃的灯草,说起话来轻巧。你来栽栽看,这种泡饭田神仙也不会栽!为什么不喊牛爸爸来槾田?他槾的田栽秧多顺手。”队长着急了:“我的小姑奶奶,牛爸爸的牛有了肚子(指怀孕),他死活不让他那宝贝牛槾田,我有什么办法?牛爸爸的脾气你们又不是不晓得,任何事情好说话,唯独谈到牛,什么人的话都不睬,他是天皇老子!”
杏花一声喊,十几个铁姑娘都从田里回到田埂上,她们声明:如牛爸爸不来重新槾田,全体罢工回家扛床板。
不一会儿,队长带着牛爸爸来了。牛爸爸牵着的牛并不是他那有肚子的牛。
牛爸爸,大名华为宝,杨树庄上都喊他牛爸爸。“快,把田里的水放掉一半,喊两个人来'拉墩’(指把明显高的地方的泥土拉堆成一个小土墩,以便槾田人将这小土墩槾散到田地的低洼处),这样我很快就会槾好田让你们栽秧。”牛爸爸说罢牵着牛,拖着槾盖下田了。
牛爸爸嘴上叼着一杆不长的旱烟枪,一手抓住牛绳,一手紧拽住牛尾巴,双腿叉站在槾盖上,一声大喝:“驾,倒剥!”那牯牛埋着头奋力艰难地前行,鼻孔里喷出两股粗气。
不到一个小时,那块五六亩田被牛爸爸槾得滑滑滴滴。“混水好摸鱼,水大好槾田,做事不能偷机取巧哦。”牛爸爸猛吸了几口旱烟后朝队长狡黠地一笑。队长并不恼,朝牛爸爸呵呵一笑:“你牛爸爸在杨树庄用牛是一绝!”铁姑娘班十多人纷纷下田赶紧栽秧,一个个纤手灵巧,栽秧如同鸡啄米,身腰灵活,左右摆动,如同风拂柳。

集体大生产,耕牛都是生产队集体饲养,使用时分派到各个耕作手。但是杨树庄的牛,华为宝不让集体饲养,要由他个人饲养。为争饲养权,华为宝不知和队长红过多少次脸。队长晓得他耕田、耙田、槾田样样数头牌,且又爱牛如命,但不敢破坏“集体”这个至高无尚的规矩,哪敢同意公家牛由私人养?后来亊情一直闹到公社,公社书记发了话:“先由他养。春上耕牛评膘,他养的牛不掉膘,仍由他养;如若掉膘就收回;假如长膘,队里还要奖励他。”书记的话一锤定音。生产队每年拨给华为宝8000斤稻草作为饲料,外加200工分作为饲养补助。
华为宝不愧是牛爸爸!他用牛从不带鞭,连一根杨树枝都不用。他常念叨:“世上老牛最苦哇,吃的是草,干的是苦活重活,一年苦到头还被打,最终老死还要被人剥皮吃肉喝汤,连骨头都没留下一根,想想真让人伤心啊。”他说得情真意切,众人听人听了都讥笑他太迂腐。
牛爸爸生了四个姑娘一个儿子。在那艰难的年代,他没有让一个孩子忍饥挨冻,最小的儿子还读完初中,四个女儿没进过一天学校门。他说:“能把她们养大就谢天谢地了,多亏家中养了一头牛,要不然我真的不敢保证。”他家的那牛头是个“小银行”。他的账是这样算的:一早一晚要大些的女儿轮流去放牛,牛吃了新鲜的青草,既长膘,又省下集体配给的稻草;每天早上,把牛夜间要吃的稻草(包括垫牛圈用草)摊放在门口场地上晒一晒,稻草秸上多少都有几粒未脱尽干净的稻子,那是家中七八只老母鸡的美食,七八只老母鸡不用再喂食,天天下蛋,卖蛋钱可以管家中日常开支和改善伙食;牛粪收拾好做成“㞎㞎”贴在墙上晒干后,到寒冬腊月卖给街上饭店,卖的钱可以打点年货过年。算完这笔账,牛爸爸意味深长地对儿女们说:“记住老古话,'吃不穷,穿不穷,算盘不到一世穷’。”
牛爸爸不是一般的能吃苦,他是属于那种什么苦都能吃的人。他的脾气是老牛脾气,再苦再累都不出怨言,也从不对女人和儿女们撒气。妻子很是贤良,只是抱怨他太不讲卫生,一年到头灰头鼠脸的,身上衣裳脏得不见布纹,让他脱下洗洗都不肯。“脏来脏去不就是烂泥吗?天天和烂泥做亲能不脏吗?洗了还是脏,不如不洗。”
牛爸爸一辈子只有一个爱好:爱牛如命。见到牛眉开眼笑,空闲时就为牛梳理毛发,为牛挠痒。夏天炎热,牛在夜晚都要下“牛汪”(一个不大的汪塘,里面放上从河里扒上来的稀河泥),牛在汪塘里滚一身泥巴,一来去暑,二来防蚊虫叮咬。每天天不亮要为牛“洗汪”(指洗去牛浑身的泥巴),这个活儿他从不让孩子们干,他不放心孩子,生愁孩子们马虎了事洗不干净,让牛不舒服,干活儿没精神。他为牛洗汪可谓专心致志,牛的下巴、膝弯处一点不落下,冲洗得一干二净。他的牛汪地址是他用心选的,牛汪旁有两棵高大的杨树,杨树冠径大,可为牛汪遮荫。没有树荫的牛汪,夏天的烈日一天晒下来,汪里稀泥全起泡,晚上牛下汪怎会舒服。牛汪是他亲手挖的,比旁的牛汪要大一半,他认为牛汪宽大,牛在汪里打滚会舒服一些。
他饲养的是头母牛,别看那母牛身材比不上公牛,但下地耕田,头一埋跑得冲冲的,哪条公牛都比不上它。因此,牛爸爸每年挣的工分在全大队数第一,当然,他一年到头也歇不到三天。那年春上全公社耕牛评膘,牛爸爸的母牛被评为头等膘,牛颈项上挂上一朵红绸做的大红花,牛爸爸获得500工分奖励。公社书记在大会上表扬牛爸爸,并决定从此生产队耕牛可以让耕作手个人饲养。
这一来,牛爸爸的名气冲出了杨树庄,他笑得合不拢嘴,逢人便说:“别看牛是畜牲,可它最通人性,你对它好,它对你更好,真的,决不骗你的。”读到这,读者应该清楚了,为什么牛爸爸用牛从不用鞭子,连根杨树条子都不用。说实话,牛爸爸也打过一次牛。那天,牛爸爸赶着牛耕田,那牛突然间停下脚步,仰天大叫“哞——哞哞”。怎么啦?牛爸爸从来未曾遇到这种情况,他轻轻地骂了一句:“倒剥,犯什么怪?咳、咳咳。”那牛并不理他,继续仰天吼叫。牛爸爸有点生气了,对着牛屁股甩了一巴掌,并用力拽牛绳。那牛前蹄腾空,猛吼一声,挣脱了牛绳,朝着田西边不远处大堤冲了出去。牛爸爸傻了,抬头朝大堤望去,原来大堤上站着一头十分健壮的公牛。“唉,我糊涂了。”牛爸爸在心里叹息道。

人生无常,世事难料。牛爸爸万万没想到人民公社瓦解了,竟然分田到户了。他没有惊喜,倒是有点惊恐。人啊,习惯于生活在某一种状态中,尽管不尽如人意,但时间久了,也就习以为常。突然间,换了个活法,无法预测未来,反而胆颤心惊,甚至有些手足无措。好在没有什么争论,瓦解后的生产队,那条与他相依为命、感情笃深的老母牛生产队作价卖给了他。他牵着牛,感慨万千,一双粗糙的大手不停地抚摸着牛头,在心里喃喃地说:“老伙计,你总算归了我了,我要为你养老送终。”生产队一共六条牛,四条牛卖给社员,另两条太老了,都没了牙口,三文不值两文卖给屠宰场。
牛爸爸家分得6亩责任田,他的舅爷家分得8亩,小姨子家分得5亩,本家兄弟家分得7亩。整个亲属家26亩地,也够他一条牛忙的。牛爸爸仍然是一年忙到头,耕田、耙田、槾田,东家忙完忙西家,一天到晚没有歇脚的时候。他,仍然笑呵呵,嘴上叼个烟杆忙忙碌碌,乐此不疲。
三年之后,牛爸爸闲得手心发痒,除了他家,几家亲戚的责任田都转包了,反正承包人年终除了给转包费就是给粮食。他的儿子外出做瓦工头儿,也把家中的8亩责任田转包给外地包田的侉子。牛爸爸知道后大吵大闹又要了回来。牛爸爸整天在8亩责任田上忙。谁知第二年,镇政府引进省种子公司,建设万亩良田种子基地,牛爸爸那8亩田被镇政府收去,给了他家一笔不菲的补偿,全家人除了牛爸爸无不欢欣鼓舞。
牛爸爸清闲了,没有人找他耕田耙地。已当上建安公司老板的儿子命令他把老牛卖了在家享享清福,他哭丧着脸对儿子说:“我那牛还有脚力,让我种几亩田吧。”儿子温和地告诉他:“时代发展了,老牛该进屠宰场了,你就歇歇享享福吧。”牛爸爸想不出什么理由反驳儿子,只能在心里默默地流泪。从那,他逢人便说:“你家有边边角角亩把田,不要找拖垃机耕,我的牛不要钱替你耕。”“你就歇歇吧,承情承情。”人们都是这样婉拒他。
牛爸爸真的失业了,他唉声叹气,牵着老牛到处闲逛。真日鬼了,现在田埂、路旁、渠边,到处都是茂盛的杂草,不稍一个时辰,那老牛吃得肚子圆滚滚。“老牛啊,你和我一样,现在没人理啦,我俩都是苦命鬼呀。”
又过了两年,杨树庄竖起幢幢高楼,节假日小汽车挤满了村前小广场。牛爸爸的老伴也去世了,陪伴他的是一头老态龙钟、步履蹒跚的老牛。儿子挺孝顺的,从大都市回家劝父亲卖了老牛,随他去大都市安享晚年。“我走了,牛咋办?它苦了一辈子,我不能不管它。”牛爸爸曾经说过要为牛养老送终的。人,说话要算数,哪怕是对一头牛许下的承诺。说话算数守信用,这是牛爸爸做人的准则。他不管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变化,在他心中,承诺是泰山,万万不能移。儿子知道父亲的脾气,也觉得无奈,于是,他暗里吩咐本家兄弟:剩父亲不注意,把那条老牛悄悄地卖给屠宰场。他认为,没了牛,父亲就断了念想,也就会乖乖地随他进城市享福。
在一天夜里,牛爸爸儿子的堂哥悄悄地把牛爸爸那头老牛送到屠宰场。也许是牛爸爸和那老牛心有灵犀一点通,那天夜里天还不亮,牛爸爸心里莫名的烦躁,他立即起身进牛棚看老牛。老牛不在,他觉得大事不妙,没有丝毫的犹豫,直奔“张记屠宰场”。
牛爸爸气喘吁吁赶到屠宰场时,他那心爱的老牛已被捆绑好四条腿,蒙上黑布眼罩准备宰杀。牛爸爸三步并作两步奔过去,一把抱住老牛号啕大哭,把屠宰场所有人吓了一大跳。当牛爸爸解开老牛的四条腿,撕掉黑布眼罩时,那老牛呻吟着,双眼泪如涌泉。屠宰场的人见此情景不再好说什么,只好说:“老华,你把牛牵回去吧。”
那头老牛到家后气息奄奄,不吃不喝。牛爸爸抱了条被走进牛棚,他天天陪着老牛。
四天后的中午,乡邻们发现那条老牛死了,牛爸爸趴在老牛身上也紧紧地闭着眼。
2021年4月6日写于竹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