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作家‖【天眼】◆曹廓
作者简介
> 天 眼 < 由于料供不上,下午停一晌工。十二点收工时,二平小声对马二棒槌说:“马老板,建筑工地活这么紧张,大家劳累辛苦,你犒劳喝回花酒呗!”
听着叫老板,马二棒槌有点不自然。本来是表哥在本市承包的建筑工程,马二棒槌包工包料负责干内粉与安玻璃窗的活,最多算个三包四包的小工头。秋后早早种上麦,他带村里十来个年轻人,到了这个城市。马二棒槌听二平常炫耀喝花酒的乐子,便不由自主有了好奇心,不知道花酒咋个喝法,犹豫一下答应了。
二平领着到工地西边的桥头饭店,进了玫瑰厅,大家坐到转盘大圆桌旁。服务员让点菜,马二棒槌对菜名有些陌生,推推二平:“秘书点!”二平接过菜单圈圈点点,然后邪性地笑笑:“上个漂亮的花瓶!”
没多大功夫,侍应生上了菜、啤酒。酒菜齐备,一推门进来个涂着口红年龄含蓄的女人。她中等个,小屁股,在暮秋天气,短衫下的肚脐眼顽强地露着。她给每人斟上酒,自己满满倒上说:“谁先喝?”二平向里指指:“老板那。”那女的走过来,扑鼻香味让他心跳加速,马二棒槌脸瞬间红了。这阵势他还是第一次经历,颇有点消受困难,忙把她推给二平。他感觉有一双明亮刺人的大眼在瞄着他。在村里,他辈分长,同来打工的,又数他年龄最大,万一有人发布点小道消息,再传到她羘媳妇那,可就稻草捆老头——丢大人了。
马二棒槌一边大口吃菜大杯喝啤酒,一边望着窗外不时飘落的紫树梨叶,余光还像被一根绳子强拉着去看年轻人津津有味地逗乐。
马二棒槌编个理由,出了玫瑰厅,提前结了账:餐费三百,花酒费一百。他出门带六百,还剩二百。已经是深秋天气,太阳光有了凉爽的感觉,树叶、草儿仍绿中现了黄色。他头懵懵的,身体却有些不合时宜的灼热。他想,现实生活就是个橘子,有涩有甜也有酸。人好容易得个清闲,就该休闲愉乐一番。
他离开柜台刚一出门,便装着肚子疼捂住下腹坐在了台阶上。原因是三角裤头像在晴天里打起了一把鼓得老高的“雨伞”。
要说起来,马二棒槌算是个怪人。他小时候光着屁股在胡同里跑,长得很着急的“鸡鸡”别样的大摇大摆,因此落个二棒槌的诨号。长大后他常想,如果裤裆鼓得高算是犯罪,那他早该判无期了。
长大后马二棒槌讨媳妇成了“老大难”问题。直到他二十八岁,经过亲戚介绍,又费了一番周折,西庄的一个又高又胖屁股又大的姑娘才很勉强地嫁给了他。胖姑娘终究成了马二棒槌疼爱有加的“败将”。他从心里喜欢胖媳妇,可一外出打工便与妻子成了隔在天河两岸的牛郎织女。
马二棒槌在门口稍停一会,弯着腰到桥头南那棵垂柳下的石墩上坐下来。
“咋了,兄弟?闹肚子啦?”一个戴八角草帽的人坐在距他不远的石墩上,干瘦紫红的脸膛,一双红丝交错的攀筋眼。他用脏兮兮的手绢擦擦眼屎,问话里含着关切。
“嗯……”马二棒槌看着他红红的眼珠,说不清是那人哪里让他感觉不舒服,反正别扭。
“攀筋眼”往他身边凑凑,小声问:“大兄弟,你看见一个黄发红立领衬衫的姑娘了吗……”
马二棒槌摇摇头。
“出门打工不容易,想家了吧?再想家也别去柳子湖北面的洗浴中心去!”
马二棒槌感觉这汉子怪怪的。他仔细品品自己此时心里的滋呋,不是想家,家还在他熟悉的那个地方。马二棒槌离家一个月,是想大屁股孩他妈了。这种想念像一团火燃得愈来愈旺,烧得他浑身躁热。但这种心情能给一个陌生人说吗?除非是没一点智商的人。至于去不去洗浴中心,他暂时并没这个打算。马二棒槌感觉与八角草帽没多少共同语言。他稳会神,手插裤兜里,趄着腰,顺着桥南头东西走向的丁香大街向西走。
马二棒槌想找个地方放松放松。但他不屑于像二平那些年轻人那样隔靴搔痒的做法,也不想去歌舞厅唱歌或跳舞,那儿有点太别扭。他跟表哥去过歌舞厅两回,有一回他还扯着驴嗓子唱了“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那里有亭亭玉立的女孩陪唱,但那也只是画饼充饥般的无聊。更何况什么“慢三步”、“吉特巴”舞,他都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他坚定地认为,自已毕竟是包工的老板,身份还是应该考虑的。他想到旅馆午休一下,顺便冲个热水澡。去旅馆虽没有阳春白雪的高雅,最起码也不是“下里巴人”的粗俗。
往前走,路北就是一家“四海宾馆”。他隔玻璃门窗向里观望,发财树旁沙发椅上,坐着两个看报人。柜台里女服务员正跟外边站着的人说话。他感觉这地方明显不适合,得找个僻靜的小旅馆。他拐向路南的胡同,不远处有个叫“客悦”的小旅社。马二棒槌迟疑一下掀开透明门帘进去了。迎面柜台墙上贴着公安人员敬礼下写有“严禁黑黄赌”字样的画。这是每一家宾馆都有的。以往住旅馆,对这画他从来没有过什么感觉,可今天做贼似的担惊受怕了,仿佛那些大沿帽下的眼正盯着自己。柜台里浓眉怒目的汉子问:“午休还是住宿?”马二棒槌觉着无法与他正常沟通,撤出来后心里还有些忐忑不安。
他退回大街,到前面红绿灯十字路口,再顺着滨湖路往北走。路西的柳子湖面,像刚刚洗过的偌大的玻璃窗,闪着莹莹的蓝光。
马二棒槌感觉口渴得厉害,在路边冰柜车上买瓶冰水,找个石凳坐下。湖的远处漂游几只船儿,像戏水的天鹅。近处渔船的水手把大网撒向湖面,搅乱了水下广葇的蓝天;收网时鱼儿欢跳,招引了上空的鸟儿。他想,如果孩他妈在身边,两人坐个画船看看鸳鸯戏水应该别有一番风味……
“大兄弟,你看见一个黄发红立领衬衫的姑娘了吗?她很可爱的……”
马二棒槌吓了一跳,摇摇头转身一看,还是那个八角草帽的攀筋眼汉子。马二棒槌起了疑心:这汉子是干什么的?他感觉这人如果不是“骗子”,就是“泼皮”,反正一定不会是什么好鸟。
“大兄弟,你千万别去柳子湖北面的洗浴中心!”
马二棒槌猜测,这草帽汉子一定是有意向他暗示着什么,而这暗示的内容正好是给他挖好的一个陷阱,引诱他跳进去。他摇摇头不再看“攀筋眼”。
八角草帽微微转动几下红眼珠,摇摇晃晃地向前走了。
马二棒槌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他自信还不致于会跳进“攀筋眼粗俗汉子”设计的陷阱里去。他清楚,人不想上当,就得自己有主见,按自己的主意做事。他决定仍要跟着自己的感觉走。
路上车辆稀少。前面路东,“柳子湖旅馆”的红字招牌映着西半天的阳光,熠熠放彩。马二棒槌隔着“登计室”玻璃窗,看见一双白嫩的红指盖脚丫,像汉景帝妃子那样向上翘着不住扭动着。他进到屋内,见苗条的女孩正捧着手机躺在单人床上“咯咯"地笑。他咳嗽一声,女孩眼不离手机:“住宿吗?”“临时休息多少钱?”“两小时五十元。”马二棒槌老母鸡下蛋似的红着脸小声问:“有人按摩吗?”女孩放下两只脚:“别处去!”
马二棒槌赶忙退出来,心还“怦怦”地跳。美好的计划需要继续行动的呼应,他想,去家洗脚店按摩按摩,一定能解除疲劳。他继续顺着滨湖路向北走,路东边是几家卖生活用品的小店。还有两家餐馆,这里行人不多。
湖面上多了几只自在的游船,天空中增了几只盘旋的水鸟。垂柳树后的“洗脚城”招牌羞羞答答地迎出来,他悠悠地走过去。马二棒槌听人说洗洗脚按摩垵摩对身体很有益处。他向四周看看,没有熟人,甚至没有闲人,没有眼睛注意他,便一闪身进去了。
柜台里坐个中号屁股女人,她脸整洁得像刚泥过的墙壁。中号屁股起身问:“先生,洗脚按摩吗?”“多少钱?”“洗脚三十。”马二棒槌交了三十元。中号屁股女人说:“三号屋。”
他进了三号屋,里面很干凈,一床,一沙发,两双拖鞋。墙上贴张大屁股女孩揉脚的宣传画,画上的大屁股女孩笑得像蒙娜丽莎。一个面部黝黑的小伙子,端个冒着中药水气的盆子走进来:“先生,请洗脚!”按小伙的指导,马二棒槌先在中药水中泡了十分钟。然后那小伙子给他刮、洗、揉、搓、捏,剪脚指甲。最后小伙子用毛巾擦干他的脚,像完成了一件艺术品,又仔细端祥一阵:“好了。”马二棒槌用手指指墙上的宣传画对小伙说:“叫她来……按摩按摩。”声音有些忸怩。小伙说:“另加三十元"“行”“小红……给客人按摩!”
“好嘞!”应声进来个二十来岁的女孩,瘦削的身材柔软的手。那女孩两只巧手,对他的前胸、后背、脖、脊、腿、脚,都进行了友好的访问。马二棒槌感觉特舒服。女孩按摩后说:“欢迎下次再来!”
马二棒槌假装肚子痛,弯腰离了屋,见进来一对七十多岁的夫妇,忙背脸走到湖边石凳上坐下来。他感觉按摩之后还真的精神了许多。
西天的太阳在湖面上撒下细碎的桔红鳞片,迎日鸣唱的孤鹜随霞光渐飞渐远,最后消失在天际的尽头。鱼船收网赶夜市去了。三三两两的游船上,男伴美侣,儿载老人,夫带妻儿,游兴未减。他想,此时儿子要放学了,摘棉花的妻子也该回家了。他们搞建筑的人可不像机关工作人员,有节假日。像今天能有个轻松的下午实在难得。马二棒槌内心产生了彻底放松一下的愿望,但这种愿望与现实生活带来的那种千层山般的压抑感产生了强烈的冲突,让他心中无缘无故地有种幽幽的烦恼。他决定偏偏不听八角草帽的攀筋眼汉子的话,偏偏到柳子湖北面洗浴中心走一遭。他认为那汉子,就算是话含暗示,也不一定会无缘无故地给挖陷阱,认为自己也可能多心了。
马二棒到柳子湖北面的东西大街往西拐,老远看见了“某市洗浴中心”的招牌。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停车场,眼睛余光扫见八角草帽在汽车后面鬼鬼祟祟地探一下脑袋。他仔细瞅瞅,那边并没有人影,没有“谍探”样的人眼,便快步登上大理石面台阶,进了宽大的玻璃门。
两个黄发一边倒的青年熟练地吐着烟圈,分站在玻璃门内两边摆放的蓝花瓷缸贵妃竹后面,亲切地向他点点头。柜台里肌肉丰满的女人攒足了脸上的表情,溢出甜美的笑:“欢迎光临!洗浴吗?“多少钱?"她打量他:“外来务工的吧?"他点点头。“洗浴三十,衣、物二十。”“还有附加的费用吧?”马二棒槌心有顾虑,说起话来却音似蚊声。“全身按摩三百元,自便。音乐茶座三百元,自便。高尔伏球……”马二棒槌翻遍衣袋,仅剩一百四十元。“可用微信、支付宝、银行卡消费,会员享受九折优惠。”马二棒槌无其他支付方式,只得失落地往回走,身后传来“欢迎下次再来!”的美好呼唤。
马二棒槌出了玻璃门,埋怨自己出门带的钱太少了。他悻悻地蹩进了对过那家快捷餐店,在靠窗的桌子旁坐下。他要了两个小菜与半斤白酒,慢慢品味。他想,从表哥那预支给工人买烟的钱,还有好千把块都放在床下加锁的箱子里,他不是卖火柴的小女孩。下次有休息机会决不能像今天这样扫兴。
洗浴中心的霓虹灯亮了,街灯明了,停车场陆续泊了捷达、新高尔夫、路虎……
喝会酒,马二棒槌起身过夹道找洗手间,在玻璃窗外墙角处,他意外地看见八角草帽正一只手遮着嘴小声打电话,马二棒槌竖起耳朵,模模糊糊听清几个字:“对,有了情况……是……柳子湖洗浴中心。”
马二棒槌回到酒桌不到十分钟,发现几辆公安车开到了洗浴中心门前的停车场。公安并不是像电视剧那样一路拉响警报,而是停车后才鸣起警笛。两个警察持警棍站立玻璃门两旁,一行公安人员冲进楼内。街两旁的人都出来看热闹,停车场一会聚了许多人。不一会,从洗浴中心押出了两排裸露的男女……
马二棒槌心跳好一会,暗自庆幸自己余额不足。回到桌上,他大口吃菜,大杯喝酒。又要了一大碗牛肉拉面,吃得大汗淋漓。结了账,围裙师傅问:“住宿吗?一晚五十。”“不住!”马二棒槌快步离开了快捷饭店。
他晕晕糊糊地顺着柳子湖往回走。路过柳子湖旅馆,扭红脚丫的苗条女孩站在门口垂柳下对他笑笑:“住宿吗,先生?一晚五十元。”
马二棒槌觉得很累,想吐,就迷迷糊糊进到里面。一位头号屁股女人在柜台里笑盈盈地站起身:“大哥,住宿哇?”他沖她笑笑,递去一百元心想:“工棚里在这个季节仍有大头蚊子嗡嗡,今晚在外边舒舒服睡一觉也行!”“八号间。”胖大嫂提壶开门倒上水,“你休息,有事我过来。”
小客间很干凈,一桌,一椅,一电视,一张床,两双拖鞋。他躺下不一会,迷迷迷糊糊地看见头号屁股进来了:“大哥,看你刚才笑笑好像有啥意思?”马二棒槌说:“有意思吗?只是觉着你像俺媳妇,胖胖的。比她屁股大一号。”她“咯咯”地笑了:“大兄弟真会说笑话……”
“砰砰,查户口!”马二棒槌心中默默祈祷:“好歹是个梦吧!”
“叮玲玲……”他接了电话:“老板,快回来!我们在派出所……挨罚了,先预支点款!”马二棒槌揉揉眼看看空空的小床说:“在路上,一会到。”
过道里靜悄悄的。他出门时,见服务台里的头号屁股正与柜台外的八角草帽说话,吓了一跳。“大哥咋了?”“不住了。”“给你五十元押金。”
马二棒槌走到门口问红脚丫苗条女孩:“那个八角草帽汉子是干么的?”
女孩说:“他女儿原在柳子湖洗浴中心当服务员,后来没人影了,几年来他都风雨无阻地寻找……”
马二棒槌出一身冷汗,头脑清醒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