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源自桃花岛的生生世世的跋涉
张艺谋拍过一部《影》，是关于“替身”和“主子”的故事：
沛国都督子虞在一场战斗中遭受重创，形容枯槁，瘦骨嶙峋，他秘密藏身于斗室之内，不让别人发现他的处境，却暗中安排了一个跟自己长相酷似的境州，在朝堂上代替自己继续实现抱负，流淌欲望。
身为“替身”的境州，白天英姿飒爽，白衣飘飘，但是到了晚上，他就会很痛苦，因为他就像个孤魂野鬼一样，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一方面，他不能承认自己是境州，他只能假扮子虞；另一方面呢，他真的不是身为沛国都督的子虞，他只能是身为普通人的境州。
时间一长——从8岁接受秘密训练开始——他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子虞还是境州了。
就跟我们身边无数的普通人，包括我们自己一样，有时候，开心，欢笑，畅想，仰望，有时候，矛盾，挣扎，无助，彷徨……我们真的知道自己是谁吗？
或许，我们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
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从12岁开始，读过很多遍。每读一遍，感觉都不一样。
需要强调的是，此处提到的“感觉”，它不是一个形容词或是名词，也并非二维世界的信息结构。
就像金庸先生在《射雕》里写了一个地方，叫桃花岛。桃花岛住着一个奇人，叫黄药师，善箫，武功极高。
众所周知，金庸先生本身不会“武功”，但这并不影响他小说里对于“武功”的领悟——这就是前面提到的“感觉”——当一个人经由某件事或是某种媒介进入某种感觉，不管这件事是写作，还是武功，不管这个媒介是文字，还是刀剑，它其实是相通的。
也就是说，金庸先生已经进入了黄药师那种感觉，他已经是活在了那种精神世界里边儿了。
这就像一个曾经惨败或是历经重创的人，他就会在某种程度上读懂项羽，因为他体验过那种孤独和决绝。
所以一部好的作品，它是UFO一样的东西，它会照亮你当下的处境，并在恰当的时机将你带到某个点上。
第一次读《桃花源记》，会心一笑：呵呵，这不就是恋爱的感觉吗？你爱上一个人，或是痴迷上一件事，就一定是这么一个状态。
后来再读，就又感受到一个人他生命那种连接、扩张，以及那种宿命的漂泊和不确定。
又读。就干掉了时空，像读自己日记一样。红尘男女，谁心里还没有个桃花源呢？
……
如今又读：美不胜收。尤其是配合着张艺谋的《影》来读。不可思议。
01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
此时此地。每个人都是一名渔夫。生生世世的渔夫。境州一样。子虞一样。张艺谋和陶渊明一样。你我一样。
渔什么呢？渔天、渔地、渔房、渔车、渔性情名利、渔恩怨爱恨、渔苦乐悲喜……渔一切。
只是不知道到底是渔夫，还是愚夫？
02
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
活着活着，走着走着，莫名其妙就进入那种龌龊或美丽。
终于有那么一处可以安放书桌的地方，终于可以牵住那只温润如玉的小手，终于有那么一个可以说话的人……这是恩赐？还是劫？
从前种种，都“忘”了吧？
在最好的年纪，来到这桃花林。水如此亮，天如此青，心如此柔韧。活着真好。遇见你真好。能在一起想想明天睡哪里，遛达去什么地方，干一点什么事情，真好。
说好了，这辈子不许看别人，只准你睡我。就这样，这一世就干这么一件事情，其它的，不用再看，无须再管。
看什么，都像看你，芳草鲜美。做什么，都像做爱，落英缤纷。
03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
一定会去到山上的，一定看到光。还有希望。
因为你，我长出来翅膀。因为我，你嘹亮了歌喉。
项羽怎么说？这山水是我的。这沙漠是我的。你也是我的。
去到哪里，都能感觉你的心噗通噗通地跳。做点什么，都能感觉洛阳的牡丹大朵大朵地开。
04
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
什么都能舍，陪你去天涯海角。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放下。
05
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原来还可以这么活！原来赚钱如此简单！我这是在做梦吗？没错。这叫渐入佳境，“豁然开朗”。
06
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便要（邀）还家，设酒杀鸡作食。（如此画面，岂敢相信！）
07
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每个人心里都有个“内在小孩”，每个人生生世世都记录在“阿卡西”档案里。）
08
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此人一一为具言所闻，皆叹惋。余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停数日，辞去。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没经历过，岂能体会？一个从未去到自己内在，动用过内在视觉的人，你要怎么跟他说呢？）
09
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处处志之。（出定。回归常态。留下记忆。）
10
及郡下，诣太守，说如此。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一定情不自禁，忍不住分享。欲要重来，不容易了——脑袋与精神，互不兼容。）
11
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听说了，跃跃欲试，独自去朝圣。没到达，灭掉了——能相信者，百无一人；能相信并采取行动者，千无一人；能到达者，万无一人。）
蔡澜说，抽象画最难画，要经过严格的训练：写实的也画得很好，才能将形象打破，成为感觉。
……
12
后遂无问津者。
尘埃落定。没人再问。
你还在相信爱情吗？你还会相信心想事成吗？你还会相信诗歌和远方吗？你还会相信在未来的某一天遇到一个更好的自己吗？你真的确定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谁依然信？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一切即我，我即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