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元的中国茶文化(书城)
郑培凯
一
中国是世界上最早饮茶的国家,也最早出现了对茶的研究,把饮茶提升到文化审美的领域,让人们在饮茶的过程中,不但得知解渴解乏的保健养生效果,也逐渐体会饮茶有其精神净化的作用,可以使人的道德修养得以精进。在一千四百年前,唐代的陆羽撰写了《茶经》一书,系统地探讨茶的植物学本质、茶的产地、采茶的工具、制茶的方法、饮茶的茶器、烹茶的工序、品茶的体会、历代饮茶的事迹,呈现了全方位的饮茶知识,奠定了饮茶从物质性的“喝”到精神性的“品”,从而开启了茶道的雏形,为人类文明增添了崭新的生活哲思与审美的世界。
《三联生活周刊》近年做了许多期关于茶的专辑,二○二一年辑成两本专题书《茶之境:中国名茶地理》与《茶之道:自由自在中国茶》。《茶之境:中国名茶地理》,选取关于中国茶产的文章,主要是通过深入产茶地区,以田野调查的方式,介绍蒙顶茶、六安瓜片、武夷岩茶、西湖龙井等中国名茶背后的地理环境、制作工艺与当地文化等。这些作者都痴迷于茶的生产,理解不同茶区产茶的实际情况,亲身探访名茶产地,细致讲解制茶工艺,全面展示当今中国名茶的面貌,同时也涉及了名茶产区的历史渊源。从这本书中,我们看到各种茶类的诞生过程,知道绿茶、红茶、黑茶、白茶、乌龙茶、武夷岩茶、普洱茶等名目的前世今生。这本书像茶区风光的导览手册,又像茶文化的地方史志,叙述观点有趣,文字又十分优美,还能让人清楚认识各地的茶叶制作过程,是很有意义的探索。
《茶之道:自由自在中国茶》则围绕中国茶史、茶事、茶境三个方面,从中国人饮茶的感官体会说起,叙述茶饮意识系统的演变,讲到茶饮生活向全球的传播。茶饮历史的演变,产生了不同形式的饮茶风尚,由煎茶、斗茶、点茶、泡茶,带出饮茶环境的设茗焚香,以及茶器配合茶饮风尚的演变,是理解古人生活情趣与性灵修为的最佳社会生活史材料。从中可以看到唐代以来,茶器品赏与瓷器审美的密切关系,了解烧瓷对釉色的考究,经常是考虑到盏中茶汤色泽的效果,追求茶饮时尚的视觉美感。茶与禅修的关系,也可以溯源到唐代,禅宗茶仪出现与清修的结合发展了寺院茶道,到南宋之后直接影响了日本抹茶道。该书的面向很广,作者都是精研茶学与茶道的饱学之士,涉及中国茶由器至道的方方面面,也展示了中国饮茶之道的多元性格,是一本从品茶香到品文化、品境界的进阶之书。
二
关于茶的原产地,古植物学家认为,应该是中国西南边疆与南亚的东北角,但是与人类饮茶相关,以及人工栽种并饮用的地区,则最早出现在巴蜀一带。《茶经·八之出》已经详细列举了唐代主要产茶地区,并且按照陆羽自己的见闻,评定不同产区所产茶叶的优劣。我们从陆羽所列的产地,可以知道,他最熟悉的是从四川沿着长江流域向东,经过今天的湖北、湖南,一直到皖赣江浙地区,也包括了他从没去过的福建与岭南。他所列出的茶区,基本上反映了唐代产茶的地理分布,其实也是今天产茶的主要地区。陆羽对茶叶产地的调查,使他得出一个重要结论,即人工栽种茶叶的自然环境有气候水土的限制。《茶经》开篇就说:“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于数十尺。其巴山峡川,有两人合抱者,伐而掇之。”明确指出,茶树最适合生长的地方,是南方潮湿的丘陵地带,这是茶树生长的自然天性。茶树有低矮的,也有高耸巨大的,或许反映了唐代茶树有的是人工栽培的茶园,有的是深山老林自然生长的古茶树。陆羽没去过云南,云南在唐代还属于比较化外之地,产茶的情况很不清楚,也反映当地茶叶商贸尚未形成规模。唐代各地出产的高级名茶,以四川雅安附近的蒙顶茶与太湖边上阳羡的顾渚茶最为著称;而量产营销从中原一直到塞外,则以蜀茶及浮梁茶為大宗。
从五代到宋元时期,各地茶产继续发展,不过因为皇室贵胄品茶兴趣的转变,讲究研末击拂的斗茶风尚,使得福建的龙团建茶与兔毫黑釉碗,成了上层社会追求的最爱,出现精品茶的追风热潮,人人争夸建茶,特别是上贡朝廷的龙凤小团茶。苏轼曾经写过一首《惠山谒钱道人烹小龙团登绝顶望太湖》,其中有这么两句:“踏遍江南南岸山,逢山未免更留连。独携天上小团月,来试人间第二泉。”反映的就是这种风尚,茶要建茶的小龙团,烹茶的水要惠山的天下第二泉。好山好水出好茶,而且好山好水的环境与风光,才能烹制出色香味俱佳的好茶。讲究精品贡茶的质量,自然就会追求最佳产地及其制作工序是否完美,这也就出现了《东溪试茶录》《品茶要录》《宣和北苑贡茶录》《北苑别录》这样的著作,让我们知道宋代对出产极品建茶的痴迷。在追求品味完美的过程中,蔡襄把他的品茶审美体会写进了《茶录》,宋徽宗赵佶更以“天下一人”的地位,带头发展“盛世之清尚”,写出了品评末茶的旷世奇书《茶论》(后称《大观茶论》)。
朱元璋罢造福建上贡的龙团茶,遏止了宋代以来斗茶过分奢靡的社会风气,肇始了明清时代的饮茶习惯,使得江南地区出产的新鲜绿茶成为新的品茶风尚。随着植茶与制茶技术的发展,到了明代中叶社会经济繁荣兴盛之时,上层社会对精品茶的需求也出现了新的风尚,特别嗜好江南品味清灵的新茶,造就了名盛一时的虎丘茶、龙井茶、松萝茶等精品。张谦德(1577-1643)写的《茶经》,论明代精品茶叶,就详列了当时著名的产地:
茶之产于天下多矣,若姑胥之虎丘、天池,常之阳羡,湖州之顾渚紫笋,峡州之碧涧明月,南剑之蒙顶石花,建州之北苑先春龙焙,洪州之西山白露、鹤岭,穆州之鸠坑,东川之兽目,绵州之松岭,福州之柏岩,雅州之露芽,南康之云居,婺州之举岩碧乳,宣城之阳坡横纹,饶池之仙芝、福合、禄合、莲合、庆合,寿州之霍山黄芽,卭州之火井思安,安渠江之薄片,巴东之真香,蜀州之雀舌、鸟嘴、片甲、蝉翼,潭州之独行灵草,彭州之仙崖石仓,临江之玉津,袁州之金片、绿英,龙安之骑火,涪州之宾化,黔阳之都濡高枝,泸州之纳溪梅岭,建安之青凤髓、石岩白,岳州之黄翎毛、金膏冷之数者,其名皆着。品第之,则虎丘最上,阳羡真岕、蒙顶石花次之,又其次,则姑胥天池、顾渚紫笋、碧涧明月之类是也。余惜不可考耳。
〔明〕文徵明《品茶图》,纸本立轴
可以得知,明清时期环太湖区的苏州与湖州引领了饮茶的风尚。全国各地都有出产好茶的特定区域,以早春的炒青新茶为上品。
饮茶习惯与风尚的变化,有一个历史的过程,也有特殊的社会原因。唐宋流行的末茶,在明代之后逐渐绝迹于中土,却在十四世纪之后流行于东瀛,逐渐在十六世纪形成日本茶道系统。明清开始流行的炒青新茶,一直到今天还是中国茶饮的主流,但是明末清初在武夷山一带出现了变化,逐渐开拓了世人饮茶的新风尚,即是陈茶发酵过程的掌握。茶叶发酵技术的精致化,引出了半发酵到重发酵的乌龙茶与武夷岩茶,以及全发酵的红茶,带动了清代中叶的福建茶产业,同时也影响了其他地区制作的红茶与后发酵茶,成就了今天多元茶饮的风气,使得各地茶叶产区再现兴隆。
三
过去一个世纪以来,中国人喝茶的主流方式是叶芽冲泡,也就是把制作好的茶叶,不管是绿茶、红茶、乌龙茶、武夷岩茶,还是茉莉花茶,直接放在茶壶或茶杯中,倒入滚烫的开水,就可以优哉游哉,自饮或飨客了。其实,这只是中国人历来喝茶的一种方式,而且是明代以后流行的方式,并不能在时空坐标里作为中国茶饮的唯一面貌。从时间上来说,三国时期就开始制茶为饼,在隋唐时期流行研末烹煎,到了宋元则以研末击拂成泡沫为主流,也就是后来日本抹茶道的元祖。从空间来说,历代不同的制茶方法或饮茶方式,在偏远地域经常自有传承,如各地乡间加果加料的擂茶、湘黔云贵地区压制成砖状或饼状的黑茶与后发酵普洱茶,以及清代中叶普遍出现的全发酵红茶,都有广大群众饮用而成为当地喜爱的习俗,甚至漂洋过海,改变了西方人品饮的生活习惯。日本抹茶道的发展,更是东亚地区饮茶时空演化的明确例证,先是从南宋中国引入研末点茶,到了十五、十六世纪逐渐经由村田珠光到千利休,出现日本茶道的雏形,到十七八世纪才确立了“茶禅一味”的侘茶传统。
从十九世纪中叶开始,中国社会经济停滞不前,国势逐渐颓败落后,文化随之衰微凋零,开始了龚自珍所谓“万马齐喑究可哀”的时代,历代饮茶文化培养出的审美品位与精神追求几乎丧失殆尽,只剩下百姓日用对茶饮的坚持。虽然江南人士依旧盛赞明前雨前的龙井、碧螺春,漳泉潮汕民间浸润浓郁香涩的工夫茶,但是,主要关注只剩下口感喉韵,对于精神领域的心灵提升甚少致意,不去关注茶饮仪式背后的文化艺术想象空间,遑论历史累积的审美境界、诗情超升与灵修情怀。二十世纪日本崛起,使得生活在战争动乱与社会巨变的中国人,出现数典忘祖的心态,一听到“茶道”,就觉得与自身文化无关,误以为这是日本独有的文化特色。甚至认为“茶禅一味”的侘寂宗教情怀,是日本茶饮的精神境界高于中国饮茶文化的体现,以为中国从来没有性灵超升的“茶道”传统。这当然是无稽之谈,是晚清以来革命心态对自身历史文化“反戈一击”的副作用,以至民众意识产生历史文化的无知,造成新时代精英自我鄙视的误解。所幸到了二十世紀末,大中华社会经济的物质环境逐渐富裕繁荣,人们对自身历史文化出现了自觉的认识与钻研,才了解中国饮茶文化的多元多样与多彩多姿,知道历代对茶饮审美的追求是如此缤纷妍丽,有物质层次的感官体验,也有性灵超升的精神探索,有百姓日用的品饮之道,有文人雅士的清雅茶道,也有禅修超越的寺院茶道,是多元开放的文明历程。
与日本文化自我标榜的“茶道”相比,中国茶饮文化是自由自在的品味发展,有精神性也有物质性,更重要的是,精神性超升要奠基在物质品味基础之上,并非在四迭半的空中楼阁中,排斥了丰富多姿的饮茶口感,一味赞叹封闭性茶道仪式的海市蜃楼。我经常说,从饮茶到茶道,从“喝”到“品”,从日常品味愉悦,到灵修精进,是因时因地因人发展的多元历程。茶饮出现精神境界的关键,是“从形而下到形而上”,从感官愉悦到精神超升的体会,绝不因坚持精神境界的精进,就必须摒弃茶饮的物质性。每一个茶人都可以是品茶的艺术家,可以是精神持修的禅悟者,也可以是自由自在的喝茶人,在品茶的过程中自得其乐。
茶叶成为饮品,最早是与解渴解乏的养生作用有关,所以古人饮茶的方式,是很随便的。皮日休就说,唐代以前喝茶的方式,与喝菜汤一样,没有明确的品赏意识。陆羽提倡饮茶与精神境界提升的关系,对民众喝茶只是解渴解乏的态度有所针砭。他在《茶经》里说:“饮有觕茶、散茶、末茶、饼茶者,乃斫、乃熬、乃炀、乃舂,贮于瓶缶之中,以汤沃焉,谓之痷茶。或用葱、姜、枣、橘皮、茱萸、薄荷之等,煮之百沸,或扬令滑,或煮去沫,斯沟渠间弃水耳,而习俗不已。”他观察到当时人喝茶的随意性,总是掺和着不同佐料,缺乏净化心灵的仪式与规矩,主张饮茶有道,强调简约净化的饮茶方式,要建立仪式与规矩,创造属于心灵范畴的“形而上”追求。他特别关注历来饮茶人道德修养的事迹(见《茶经·七之事》),提出饮茶有助于精神境界的修持:“茶之为用,味至寒,为饮最宜精行俭德之人。若热渴、凝闷、脑疼、目涩、四肢烦、百节不舒,聊四五啜,与醍醐、甘露抗衡也。”这是最早提出饮茶与精神超升的文字,配合陆羽设计的二十四茶器,以及饮茶仪式的订立,甚至规定茶席的人数以三人为上,五人次之,开启了“形而上”的茶道。北宋梅尧臣盛赞陆羽,在诗中说道:“自从陆羽生人间,人间相学事新茶。”民间尊崇陆羽为茶神、茶圣,奉为茶饮业的行业神,也是因为他开启饮茶有道的传统,展开了饮茶多元化的局面。
陆羽提倡简约与净化心灵的茶道,是饮茶历史上的大事,在宗教、文学与艺术领域,产生了持久不衰的影响。我们只要看看蔡襄的《茶录》与宋徽宗的《茶论》,就可发现茶道讲求性灵自由的审美境界,已经化为上层精英的日常品味追求。从欧阳修、梅尧臣、苏轼、黄庭坚等人的诗词创作,到赵原、唐寅、文徵明的绘画,都可发现一种顺应自然的态度,在隐逸清雅情境中,进入心灵的自在翱翔空间。中国饮茶之道的主流,从唐宋到明清,结合了儒家的“内圣”、道家的“心斋”与佛家的“出世”,在扰攘的红尘中,提供了心灵静修的最佳氛围,通过品啜清茗的乐趣,得到生命意义的超越感悟。文徵明的《品茶图》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图中画山居草堂,窗明几净,堂舍轩敞,画家与友人对坐品茗,环境清雅绝尘。茶舍周遭有山林野趣,小桥流水,苍松乔木映照远山峰峦。画上的题诗是:“碧山深处绝纤埃,面面轩窗对水开。谷雨乍过茶事好,鼎汤初沸有朋来。”后有跋语:“嘉靖辛卯(1531),山中茶事方盛,陆子傅过访,遂汲泉煮而品之,真一段佳话也。”可谓诗情画意,隐逸之中酝酿高山流水的情趣,出世超脱又不失人间活泼的气息。这幅画体现了中国茶道的多元开放特性,充分显示文人雅士追求的意境,是回归自然本性的内在超越。其中没有封闭的教规束缚,也没有强烈的道德桎梏,一切顺性自然,活活泼泼,自由自在,是道法自然的生活体悟。
这种生活情趣与生命意义体悟的结合,不仅存在于士大夫阶级的饮茶审美,也出现在一般民众的日常生活。周作人写中国人喝茶:“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喝茶之后,再去继续修各人的胜业,无论为名为利,都无不可,但偶然的片刻优游,乃正亦断不可少。”说日常生活要有喝茶的闲适,是生命中必不可少的情趣。喝茶可以有禅意,但不必坚持“茶道即禅道”,认定了喝茶就是禅修的功课,以读教科书考高考的姿态来喝茶,绷紧了神经,如邻大宾,有着强烈的目的性,企图博取禅悟的精进。茶之有道,不该只是正襟危坐的坐禅,而是与自然大化共流转的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