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变成过一只鸟

十岁以前,我最大的一个梦想就是长出一双翅膀,像鸟一样从山的这一边飞到另一边。我老家村子的形状很像一把椅子,左右两边的山梁像把手一样夹着,人站在这边,可以看清那一边的人脸上的墨痣——这样说可能有点夸张,不过的确近得似乎伸手就能够着指尖,但从一边山梁走到那边山梁,要先下坡,走过中间的田埂,再从另一边爬上来。

我知道人不可能平白无故就长出翅膀来,这样的好事需要付出代价,我情愿砍掉一根手指来换取。但砍哪一根让我很犹豫,食指是不能砍的,因为我喜欢打枪,没了食指就扣不了扳机了。当“基干民兵”的堂哥有一天背了一枝三八步枪回来,我每天放学后就趴在阁楼的窗口,端枪朝外头射击,“打死”过很多进出村口的人,还有牛、猪和颠儿颠儿走过的狗。有一次有个人骑车经过,我嘴里“呯”地朝他开了一枪,他一下子滚到了田里,过往的人把像落汤鸡一样的他拉起来,笑话他不会骑车,他们不知道是我开枪打中了他。

食指砍不得,中指也砍不得,我能用拇指和中指捻在一起,打很响亮的榧子,有一次上课时我在教室恶作剧,老师以为是有人放鞭炮,查了个鸡飞狗跳。更要紧的是,要是砍了中指就拿不了筷子了,拿不了筷子就吃不了东西,吃不了东西就会饿死。人都饿死了,我还变个屁鸟呀!

我算来算去,只有砍掉无名指或小拇指了。但我在大队卫生所看到一个女医生的无名指戴着一个亮闪闪的东西,她告诉我这叫“戒指”,是“朋友”送给她的。她的手指像筷子一样又细又长,戴上那枚戒指显得很好看,她平时不戴戒指,我是偶尔看到的。我母亲是小学老师,到大队开教师会时经常带着我,她开会的时候,我就在附近的卫生所玩。那个女医生是公社派来的,脑袋后面留着一根长长的辫子,像扁担一样长,拖到后膝盖窝,她走路的时候“扁担”一甩一甩的,变成一条昂着头的蛇。每次和她在一起,我心里就冒出一个念头,想捉住那根大辫子。这念头像一只捂在掌心的蝼蛄一样,一下一下拱得我心里痒痒的。有一次她背对着我做棉签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地捏住辫子尖,她一下子扭过头来,我像抓着一条蛇赶紧扔掉。她对我笑笑,我一直记得她的笑容,她的脸像一朵花突然绽开,几乎脸抵着脸这样一笑,把我吓了一跳。我以为她会骂我,但她没有骂,用手揽住辫子递给我说:“你摸摸看,滑滑的!”

我怯怯地抓住它。辫子果然滑滑的,还有点凉浸浸的。比一只茶杯还粗,但却是扁的,尾部用一根红棉纱打着一个结,跟电影《红灯记》里李铁梅的辫子一模一样。她一直笑吟吟地着看我,眼神在鼓励我。我于是用力地攥着,把辫子满满地抓在手里。我怯怯地问了一句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蠢话:“这么用力,你痛吗?”

不说后面的事了,说回我想变一只鸟的事。记得就是那次我看到了她手上的戒指。女医生告诉我这叫“戒指”后,一边摸挲着一边问我:“好看吧?你以后也会戴上它的。”想到自己以后也要戴戒指,无名指自然也砍不得。唯一可以砍的就是小拇指了。想想它实在也没有太多用途,顶多用来挖挖耳朵、掏掏鼻孔,最多是吵架时用来骂对方没出息。我认识有个人就是没有了一截小拇指的,听说是在街上和人打睹。有一年柚子成熟的时候——顺便说一下,我们那地方靠近出产著名的“沙田柚”的容县沙田,有人把沙田柚挑到街上卖。他买柚子时挑了最大的一只,摊主说这柚子起码有一斤重,他说最多八两。两人就吵起来,因为旁边有人,吵得特别大声。我发现吵架的时候,只要旁边有人,都会吵得特别凶。所以以后遇到有人吵架,最好躲得远远的,免得火上加油。他们吵了几句就动了气。对方说不够一斤我不收你钱!他说要是够一斤我剁我一只手指!一过秤,准星不多不少卡在一斤处。对方把一柄水果刀咣地丢过来,那个人脸色通红,就像没阉干净的公鸡鸡冠,像要憋出血来。呆了片刻,他把左手的小拇指搁在木板上,抓起刀一刀剁了下去。

如果你觉得这村民太蠢,为了几句赌气话就剁手指,那是因为你没有见过村里人,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他们有的甚至因为打赌丢了命。有一年农历七月十四,另一个村子有人打赌能从一口水塘这边潜到那边。那水塘顶多20来米宽,大家看着他身影没进水里,再浮起来时已是四个多小时后,嘴巴鼻孔全是泥巴。而让他赔上性命的赌资,只不过是一只鸭子。我自己也曾经赌过,刚学会骑自行车时,有一次有人赌我不能从学校下面的石桥骑过去,那条桥只有三根窄石条,桥上下不了车,上了桥就一定要骑过去,虽然长不过四五米,但桥头像木工师傅的卡尺,是个直角,骑慢了要摔倒,骑快了会冲到对面的水田里。我轻轻点着脚踏,歪歪扭扭上了桥,车子停在了桥正中。我绝望地闭上眼睛,听天由命地从桥上摔到桥下。

又扯远了。我打定主意,为了长一双翅膀就砍掉一节小拇指。我知道会很痛,但想到能像鸟一样嗖地从这边飞到那边,这点痛算得了什么。平时和大家玩,我能嗖地飞到树上;一起走路,我嗖地可以飞到一百多米外,他们不知道要多羡慕有多羡慕。但我犹豫的是,我不知道斩了手指,翅膀是不是真的能长出来?打别的赌,是两个人之间的事,现在我成了自己和自己赌,赢了倒好,输了我岂不白白没了一截手指,成了一个废人?

我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冒这个险,像“少年维特”一样每日苦恼不已。有一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山梁上苦思冥想,幻想自己能飞过对面去。我想起见过和尚合掌而坐的样子,也学着把腿盘起来,然后调匀呼吸。我感觉到两个掌心慢慢发热,越来越热,后来热得像捧着一个火盆。坐在地上的我变得像一只飘在水上的水桶,摇摇摆摆。我想用手撑住自己,惊讶地发现两手探了个空,我整个人离开了地面,像一只汽球冉冉升了起来。我又惊又喜,那些树、房屋和道路,还有一些走动的影影绰绰的人影,全部在我的俯视之下。我害怕自己会像一只柚子掉下去,吓得紧闭眼睛。重新睁开来时,我发现自己坐在了对面的山梁上。

爱信不信。

(春节太忙,只好摘发一章正在写的《老时光》,希望不被当成滥竽充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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