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让人目瞪口呆的竹房子
汽车从蜀州穿过的时候,我并不知道它就是蜀州。它现在的名字叫“崇州”。叫蜀州的时候还没有汽车,只有木牛流马。崇州是成都下面的一个县,1994年以前叫崇化,但我觉得叫“蜀州”更好,给人一种有来历的感觉。一个地方有来历,为官一任的人就会多几分敬畏,“增强”一些当循吏的自觉性,而不是动辄搞所谓的“新官上任三把火”。
蜀州当然是来历的。王勃的“海外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就是送他的朋友杜少府到蜀州上任时写的。宋朝的大诗人陆游曾经在蜀州当通判,这个官职差不多相当于中央派驻蜀州的“纪检组长”,名义上是知州的副手,实际还有监督当地事务的职责,可以上达天听。往事越千年,能到陆游呆过的地方看看,发一番思古之幽情,也是难得的体验。
我们是应传媒年会主办者的安排,到崇州观摩旅游特色村落建设。从安仁出发的时候,天阴沉沉的,下着毛毛细雨。前一天出门时没看天气预报,我只带了一件外套,没想到一到成都气温就跳水,一下子降到10度以下。我在没有暖气的车上像一只猫踡曲着,不时伸手抹一下窗玻璃的雾气,贪婪地浏览着外面的风景。
“竹里”外观
我一路看到很多黄色叶子的树木,有高有矮,高的达数丈,矮的跟人差不多。路边有,山坡和田畔也有,有时连成一片,有时只有一棵,孤零零地跻身在一片绿树中,却格外醒目,像台上的明星,把那些绿树都变成了伴舞的演员。这些黄灿灿的树黄得真的很“暴力”,几乎可以说得是一片灿烂,摄人心魄。我猜它们应该是银杏树,一问果不其然。
秋去冬来,草木荣枯,明眸皓齿会变鸡皮鹤发,华庭豪宅会成断垣残壁,太阳免不了要下山,叶子也一定会变黄。一棵树的叶子黄了,意味着快要掉落了。但叶落未必能归根,它可能会被大风吹走,或者被人扫掉。叶子到了快落的时候,让人感觉到如此美丽,我有一些莫名的悲怆,“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好像这就是生活的规律吧。
不过细想这两句诗似乎不对。为什么要说“只是”呢?“只是”是觉得惋惜,但“无限好”原本就是由黄昏带来的,就像上年纪的人笑容可掬,眼角眉梢都是皱纹,你不能说“笑容无限好,只是添皱纹”。所以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夕阳无限好,只缘近黄昏”。诗人都有些“头脑错乱”,只顾抒情,不讲逻辑,日之将坠,其景也美,就跟“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一样。不过说到将死的事,鲁迅是个例外,他直到临死前留下的话是“一个也不宽恕”。
崇州冬天的景物,跟一般的南方农村没有太多区别。山上的树,野地里的草,入眼还是青悠悠的,因为天冷下雨,田野虽然显得有些寂寥,但并不像冬天的北方那么萧瑟。远处的田野还有一些水稻没有收割,金灿灿的格外夺目,这些熟透了却没有收割的水稻,像是在展览着天府之国的丰衣足食。
我还看到了许多蔬菜,我一见到菜地就觉得十分亲切,就像一条鱼见到了水,一只蝴蝶见到了花。我认出有芥菜、红萝卜、白萝卜、苦麦菜、茄子、豆角、菠菜,还有一种椰包菜,这种菜不宜多吃,因为会上火,第二天嘴巴发苦。小时候我经常在菜地里钓小青蛙。菜地撒着一层黑色的草灰,青菜长得特别“蕤”,小青蛙傻头傻脑地跳出来,一个个成为我的“瓮中之鳖”。现在种菜很少用农家肥了。海子说他“关心粮食和蔬菜“,他知道蔬菜是怎么种出来的吗?
不过我还是很喜欢海子那首诗,别人喜欢“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我喜欢他说到的劈柴、喂马和粮食蔬菜,这种人间烟火让我觉得很亲切。我觉得这才是一个诗人正确的人生观。物质是精神的先决条件,用一句“高大上”的话来说,这叫“人民情怀”。
精美的竹器
我看到许多民居,有的被树木竹子挡住,有的就在公路边上。物近人形,四川的民居跟四川人一样,都不怎么高大,要是身高超过一米八,可能就会碰到门框或屋檐了。屋子普遍十分整洁,砖墙瓦顶,中间是一个院子。这些低矮的瓦顶房屋,像匍伏在土地上劳作的农人,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仿佛与外面的世界毫不相干。
我不知道陆游当年在蜀州任通判时,是否经常到这样的民舍串门,按他的性格,应该会这样吧。路当然不是现在这样的水泥路,只是不知道他是骑驴还是骑马。他到蜀州当官时已经五十岁,渐入衰年。作为南宋著名的主战派,他给皇帝递过平戎策,却如泥牛入海,报国无门,一直以书生自况,甚至自暴自弃用别人指责他的“放翁”——颓唐狂放的老头——作为名号。蜀州物阜粮丰,百姓自给自足,想来衙门“工作”不太忙碌,“陆通判”自己也写诗说“低回惭禄米,官事少于诗”,他每日考察风土民情,造访名胜古迹,饮酒吟诗,感慨“宿醉行犹倦,无人为解酲”,“园古逢秋好,身闲与懒宜”。
但我们并没有去看什么陆游遗迹,而是去了一个叫“竹里”的村子,也许叫“房子”更合适,因为这座房子名头太响亮,整个村子都被叫做“竹里”了。
“竹里”这个名字很好听,让我想起王维的“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他一个人在竹林里又是弹琴又是大喊大叫,不知道他是太爽了,还是因为太不爽?笑与哭有时是一样的。竹里的村容村貌十分整洁,尽管下雨,路面湿漉漉的,但因为都是水泥路,没有水泥的地方,也铺着石头沙子,一点也不泥泞。
竹里果然有很多竹,我认出有楠竹、青蒿竹,但好像没有我老家的丹竹和簕竹。其实我对竹子很熟悉,小时候捉竹虫,挖竹笋,砍竹子。我祖父是编竹器的大师,家里的箩筐、泥箕、筛子、罩子之类,都出自他的手。
竹子跟桉树一样,属于速生树种,村里的老人说竹子能看着它嗖嗖往上蹿,最快一天能长一拃长。长得快,自然是因为“吃”得多,大量汲取水分和营养。但竹子与桉树的待遇完全不同,一个讨人喜欢,一个成为众矢之的。不知道是否与竹子“长相妩媚”有关。松梅竹菊,竹子虚心有节,梢头低垂,被赋予了谦虚低调、有节操的人格,成为文人墨客写诗作画、托物言志的对象。人在竹中,也仿佛沾着几分清气,房前屋后,塘边河畔,竹影扶疏,简直就是一幅天然水墨画,所以苏东坡声称“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我们进了一个竹器博物馆,里头琳琅满目摆着各种竹编的工艺品。有实用器具,也有摆件挂饰。用竹子编出或做出这么漂亮的东西,嘴里除了啧啧称赏,似乎发不出别的声音。屋里挂着一溜靓男俊女的照片,有老有少,打扮摩登,气宇轩昂,一副见多识广、胸有成竹的样子。解说员说这些人都是竹里的顾问,有成都的,有北京的,有香港的,还有外国的。
我们参观了那座叫“竹里”的竹房子。它的造型十分奇特,让人目瞪口呆,形状就像一个“∞”形。我感觉不可能直接在原地施工做出来,后来一问果然是在电脑上设计,预制好安装在那儿的。这座建筑2018年4月在“威尼斯国际建筑双年展”中国馆引起了轰动。借着这个像点睛之笔的竹房子,加上村子的环境配套和村容村貌整治,竹里成了成都人和其他各地游客“趋之若鹜”的文化景观。
竹子制作的蝴蝶
据说“竹里”的创意从陆游的词而来。他在蜀州当通判时,写过一阙《太平时》,我抄了下来:
竹里房栊一径深,静愔愔。
乱红飞尽绿成阴,有鸣禽。
临罢兰亭无一事,自修琴。
铜炉袅袅海南沉,洗尘襟。
一群艺术家,脑洞大开,根据陆游词里的描写,刻意营造其中的意境,弄出这样一个前无古人又“原汁原味”的建筑。我觉得那个“∞”字造型挺有意思,它的原意是无穷大。文化真的有无穷大的价值,就看你有没有慧眼发现,特别是有没有对文化真正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