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是改变的前提，或许这就是此次展览的意义
2021年7月3号下午2点45分，距“向下生活里的X种空间方案”展览开幕不到1个小时，悦来美术馆5号展厅“农林市场欢迎您”作品的音频设备才刚刚安装完毕，空旷的展厅里终于响起了8个月前农林菜市场熟悉的吵闹声。这段仅有14分55秒的背景声音录制于2020年10月19号下午3点至4点之间，收录了菜市场关闭前6小时我和44位摊主之间的告别。我在展厅里来来回回地走着，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两个人的到来——她们是从广州专程赶来重庆参加展览开幕的原农林菜市场摊主祁红艳和黄月香。
对于重建农林菜市场这件作品，从开始策划到展览开幕前的最后一刻，我都一直处在一种自我怀疑的状态之中。当策展人冯博一邀请我参展并问我能否对菜市场的拆除做一个回应的时候，我的内心是不确定的。如果我连摊主们最基本的工作权益都争取不了，那做这展览还有什么意义？在我看来，无论做什么作品，无论这件作品有多么深远的意义，农林菜市场的拆除和44位摊主的遭遇都只会成为我作品的一个创作素材和背景。因此，我完全不敢去想象，当两位摊主怀揣着农林菜市场被重建的希望，最终看到的却是一个不能摆摊、仅供人拍照欣赏的“菜市场”时内心的失落。
3点15分，祁红艳怀抱着她刚满月不久的小儿子康康、黄月香以及她女儿黄文莉走进了悦来美术馆，此时的她们还不知道即将面对的是怎样的一个场景。踏入5号展厅的那一刻，看到已经消失8个月的农林菜市场的还原场景，黄月香和祁红艳并没有说一句话。黄月香首先认出了自己双手的照片，骄傲地对祁红艳说：“那，这个手是我的！” 但当黄月香看到自己的名字被雕刻在档口台面上的时候，她开始变得激动起来，她万万没有想到每一个摊主的名字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被大家看见。在过去的39年，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名字，即便在菜市场被拆除之后，他们也没有被记住。
与颇为激动的黄月香相比，祁红艳全程几乎没有说一个字。再次面对这样熟悉却陌生的场景，她显得有点不知所措。在菜市场消失8个月后，祁红艳第一次听到摊主们亲切的声音，她的眼圈开始泛红。祁红艳后来告诉我，菜市场消失之后，她以为她这辈子再也听不到这些声音了。她说：“就好像你失去了一位很亲很亲的人，有一天你突然再次听到他的声音，但你知道他再也不会出现了，这是惊喜还是悲伤，我也无法说清楚。”
在祁红艳稍稍平静之后，她开始拿起手机对着每个档口台面上的名字一边拍视频，一边大声念出每一位摊主的名字，然后把这些视频发到了“市场一家人”微信群里——这是他们在菜市场拆除之后为了便于联络建的一个群。一些不明真相的摊主们看到这些视频之后，开始纷纷在群里给祁红艳留言：“豆腐（祁红艳的别称），农林菜市场是不是又建起来啦？可不可以帮我留一个档口？”“豆腐，这是在哪里？我们马上过来！”“豆腐，为什么没有我的名字？”… 一时间，“市场一家人”群里炸开了锅。
由于悦来美术馆的5号展厅面积比农林菜市场小一半，为了尽量还原空间的真实性，我没有把所有的档口都放进去。当祁红艳知道并不是所有人的档口都在的时候，她的脸上流露出了一丝的悲伤，“我们都像亲人一样，希望大家都可以一直一起，缺了谁都不完整。” 祁红艳还没说完，我便接到原农林菜市场蔬菜摊摊主邓贤梅的电话，“何老师，农林菜市场是不是又开张了？可不可以帮我留一个档口呀？我随时都可以开工，我早上也让豆腐帮我留了！”听着电话那头邓贤梅激动的声音，我无言以对。
当走到自己的档口面前的时候，祁红艳突然问我可不可以爬进去，她想和小儿子康康一起照一张相留念。康康是在菜市场拆除之后不久出生的，他连妈妈的档口长什么样都没见过。祁红艳站在档口里，笑着对着怀里的孩子说：“康康，這是妈妈曾经在广州的容身之地，虽然连一平方米都没有，但我们都很滿足了。”对于祁红艳来说，和安徽老家农村的赤贫相比，能在农林菜市场拥有这样一个小小的档口就象征着某种成功，至少她的半只脚已经踏进了这座大都市。而农林菜市场的突然消失，让一家人又回到了一无所有的起点。
在44面空白的锦旗墙面前，黄月香问我：“何老师，这些旗子都没字的吗？”面对黄月香的问题，那种熟悉的无力感再次向我袭来，我不知道该如何与她解释这件作品的含义。无字锦旗所被赋予的意义与锦旗本该承担的“感谢”背道而驰，它们被叠加在一起悬挂在墙上，营造的是一种无声的控诉。这44面锦旗代表着农林菜市场的44位摊主，在农林菜市场被拆之后，这座城市以及那些操控城市发展的决策者们连一句最基本的“谢谢”都没有给予他们。
离开重庆的时候，黄月香开玩笑说：“摊位两天都沒人看着，不知道城管会不会把东西都收走了？”在这个标榜着“城市让生活更美好”的时代，这一群人从未被时代眷顾，即便他们无时无刻都在期盼着有一天可以融入到这座城市。他们拼尽了全力寻得的机会却根本无法帮他们寻求一种更加美好的生活，甚至，他们连区区一平方米的生存空间都要为城市高歌猛进的发展让路。
生活依旧继续，黄月香和祁红艳，还有剩余的42位摊主的命运并沒有因为重庆这个展览而发生一丝的改变。为了弥补因去重庆而两天未出摊的损失，黄月香和祁红艳回到广州后直接拖著行李奔向她们摆摊的街头，那里有等着她们开档的摊位。
今天，离农林菜市场被拆已经过去整整8个月了，由相关部门一手打造的社区花园也已在菜市场的原址上悄悄建成，若没有花园入口上方那几片未拆掉的绿色铁架的提醒，几乎无人相信这里曾经是一座经营了39年的菜市场。农林菜市场和44位摊主的命运，就像被海浪冲过的沙滩，在官方统计数据中不留下一丝的痕迹。
“如果改变不了任何事，那这个展览有什么意义呢？”在我离开重庆那天，一位记者在电话里这样问我。
我知道，我们不能寄托一个展览来改变一群人的命运。但如果改变真的发生，也是因为有人看见了那些为城市发展让路却一无所有的人们正在遭遇什么。
看见是改变的前提，或许这就是此次展览的意义。
（摄影：谢琳、彭雪莹、郑庆龄、祁红艳、何志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