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溪 | 此去经年
花洲文学
此去经年
(小说)
文|梅溪
见到淄川那年,我22岁,朝气蓬勃地站在他面前。
淄川是这个学校负责接待的老师,我是刚刚毕业被这个学校录用的大学生。
他帮我拿着行李,找到学校分给我的那间宿舍,然后站在院子里交待了我的任课情况。
最后问:你多大了?
我说:22,你呢?
他说:30岁了,老了哦。
我说:男人30一朵花,你正是花期呢。
他哈哈大笑。
我说:你看你,笑得花枝乱颤,一点都不老。
学期的第一次教师会,校长宣布,老教师和新教师要结对子,下周要举行拜师仪式。
和我一起来的老师有十几个,男男女女,各个学科都有。在会上,校长开始念名单了:辛夷和淄川一对儿,王慧和李大庆一对儿.....大家乱哄哄地开始笑了,还有人吹了一个漂亮的口哨。
旁边有人用胳膊推推我,用眼睛示意了一下,我顺着她的方向望过去,淄川正调皮地冲我眨眼睛呢。
看着他清俊的模样,我心里舒服多了,至少,在这一群老师中间,他还是出众的。
第二周的拜师会上,我正儿八经地鞠了一躬,说:“老师请多关照,拜托老师了。”
淄川也一脸正经地说:“我有时间就去听你的课,有什么不懂的地方来问我。还有,生活上有需要帮助的也说一声,一个女孩子在外不容易,不想做饭的时候可以到我家里来吃。”
心里掠过一点小小的感动。
就要去上第一节课了,我心跳得厉害,不住地看时间,等待那一刻的到来。
第一节终于在我的煎熬中如期而至。
照照镜子,整整衣服,深呼吸,出办公室。走过一个大槐树,走过几丛月季花,又往左边转了一个弯,我站到了那间教室前。
这间教室在一楼的最西头,门牌上写着几个大字:高二(3)班。我看到这些高中的学生还像幼儿园的孩子一样,把头伸到窗口外面,叽叽喳喳地议论着等待我的到来。看到我,他们的声音开始变小,我听到有学生小声说:老师来了。
站在讲台上,我故作镇定地用目光掠过每一青春的脸庞,很多学生都兴奋地看着我,我微微一笑,又恢复了平日活泼的模样。
我知道我做老师很合适,我有生动的表达和敏捷的思维。
高兴处,不经意间,看到后面俨然坐着我的老师----淄川。
心里骤然一紧,思路断掉了。
作为导师,淄川每星期都要去听我的课,我也去听他的课,我们有了很多交流,他对我这个徒弟也做了许多指导。有时候,我并不认可他的意见,他讲课呆板,我讲课生动,他一招一式四平八稳按照套路来,我行云流水开合自如任意取舍,他喜欢就文本分析挖掘,我喜欢旁征博引地佐证。
有一次,他说:这节课你没有很好地利用文本。
是吗?
你引用的东西太多,把文章本身忽略掉了,学生连文章写的什么句子都不知道。
他说,我们要学生学会从文本的语言中体会作者传达的意思,而不是显示你什么都懂。
他说对了,那个时候的我,就喜欢卖弄,卖弄我的聪明卖弄我的渊博,学生就喜欢我这个喜欢卖弄的老师,他们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尽管我不完全听信淄川的指导,我还是从他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除了知识以及授课方法,还有踏踏实实认认真真的求实精神。
我们一天天熟悉起来了······
自然地,周围的一切也熟悉起来了,我认识了这里所有的老师,熟悉了他们如程式般经年不变的生活。
生活依旧继续,季节依旧更替,我不知道那次旅行是不是故事的开始,因为所有的感情总是在不断颠覆,最后浅墨淡书为一纸落花。
那年春天,我们几个同事相约到南京游玩。到酒店安排好住宿,大家三三两两结伴去玩,我和淄川一块儿,边走边聊。
我背着包,淄川替我拿着水,我们走过朱雀桥走过乌衣巷,坐在秦淮河边看木兰舟船,我一边吃着淄川买给我的青豆,一边看着人群从我眼前晃来晃去。我们穿过一条又一条街道,街上灯光迷离,如织的人群陶醉在春风轻抚的夜晚,迟迟未曾退去,我们在人群中穿行,带着一种微醺的幸福,手臂有意无意地碰撞在一起,碰撞又分开,就像我的心情,恍惚而欣喜,街道上似乎也涌动着一股暗暗的幸福。
几天来,感觉南京的空气真好,似乎随手抓一把来嗅,都透着香甜。
从南京回来,淄川看我的眼神意味深长,偶尔,淄川也会闯入我的梦里,他在不经意间温柔了我最美的华年。
淄川就在不远处,轻轻一个对视,就把彼此的心看个透亮,双目交接,传递着微妙的情感,这种感觉,就像跑三千米后,一杯凉水咕嘟咕嘟喝下去,凉爽渗过心肺,渗过四肢,清爽着每一个毛孔。
10月份,淄川去省城开会,一去就是好几天,我看着他空落落的格子,心里也空落落的。
盈盈是我最要好的同事,她对我诡谲地一笑,指着淄川的格子说:“那人也有故事,想不想听?”
淄川也有故事?
盈盈告诉我,淄川曾经爱上一个漂亮的寡妇,就是学校门口“浮生茶社”的女老板。
我的心猛烈地震颤,茶社老板?“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那是一个肌肤白皙身段婀娜的女人。
“好到哪种程度?”我问盈盈。
“好到足够好的程度!”
盈盈的话让我揪心地难受。
淄川去省城的第一天,就给我连发几个短息,我坚决不回复,短信后来变成了电话,我拒绝接听,电话又变成了短信,并且越来越多,语言中透着焦急和不解,我可以想象出他说这些话时焦虑模样,心里有一点疼痛,回复说:说说那个风流大嫂的事吧。
淄川没有再回信,人却回来了。
办公室里,淄川坐在我对面,我一边看着他清俊的脸,一边想着他和那个大嫂的风流韵事······
我给网友发短信、聊天,键盘敲得啪啪响,我给网友打电话,把声音调到最好,柔腻又性感。
淄川静静地听,不说话,一脸落寞,我知道,他痛了。
看着淄川的苦痛的眼眸,我知道,他注定是我生命中的劫数,我将会沉溺于他氤氲的雾霭里万劫不复。
也许,在相见的路上,我来得太迟,他等得太久,我不应该去责怪一场生命中曾经纯真的恋爱,就像我,或许也只是淄川生命里一场美丽的意外,未必就是归人,又何必去为他的曾经而耿耿于怀呢?
道理,很明晰,现实,却很模糊。
我接受不了他的过去,我不能释然。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亦老,恨不同日生,日日与君好。
接下来的日子,我对淄川的态度很冷淡,办公室的人都知道他的心思,只是,无人点破。
对他的过去我还是不能放下。
我不去问他的过去,因为我怕那些情节会刺痛我柔弱的心,我知道,很多次,他都想跟我解释,可是,每一次,我都会用冷漠的眼神阻止他。
那年春天,林花谢了春红。
淄川突然病倒,全身疼痛,被送往小市的医院,医生诊断说这是一种罕见的骨头病,大约十万人里面有一个患者。
十万分之一的可能,淄川就是那个庞大分母上面唯一的分子。
淄川被匆匆转送到北京的一家医院。临走,他微笑着看着我说:辛夷,你等我回来,我会告诉你我的过去,求你原谅。
可是淄川再也没有回来,从生病到死亡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我在悲痛中病倒,我昏昏沉沉地睡了大约一个星期,盈盈天天来照顾我,在昏睡中,我清醒地知道:淄川再也不会回来了,我永远失去了他。
我一阵阵刺心的难受,一次次泪流满面。
我后悔自己为什么那么固执,竟然没有听他一句解释,也没有给他一点点的爱与温暖。
病了一场,我憔悴了许多,这种折磨让我在精神的世界里游走,没有了饥饿和肉体的冷暖。我呆呆地坐着,看着窗外纷飞的杨花,想起淄川,恍惚有隔世之感,我用手摸摸面前的空气说:“川,你在吗?”
盈盈搂着我说:“别这样,辛夷,会过去的,会好起来的。”
办公室里,同事们都默无声息,没有人大声地说笑,失去了一个同事,大家都很悲伤。
盈盈每天擦拭着淄川的桌子,我看见淄川的桌子上放着一束不知道谁送来的鲜花,盈盈每天给花换着水。物是人非,忧伤在内心膨胀,像世界渐渐膨胀的黑暗,眼底漫过潮水,思念跌落在无边的春色里。
淄川的姐姐来收拾他的东西,我看着她流着泪把淄川的东西一件件地收进箱子,就像把我的那段生活、那些记忆也一点点地装进了箱子。
我走过去,从淄川的书里挑选了两本,准备留作纪念,伏在桌上无声地流泪。
盈盈告诉我,那个叫玉儿的寡妇为淄川送行了,当着众人的面,放声大悲。我又一次泪流满面,此时此刻,除却淄川的亲人,也许只有这个女人和我一样悲痛欲绝。
春天过去了,我走出学校的大门,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浮生茶社”的门口,我看到了玉儿婀娜的身影,又一次想起淄川,想起了他那张明亮的笑脸。
“你是辛夷吧,进来坐坐吧。”
在茶香的氤氲里,我和她在雕花的窗棂下相对而坐,阳光透过窗子照在玉儿青花瓷旗袍上,白皙的皮肤上,温暖的眼神,让人感到生命存在的真实,生活的真实。
我们相对无语,良久,我问:“你爱他吗?”
“爱。”
“为什么不嫁给他呢?”
玉儿看着我,不回答,只是说:“辛夷,你还小,生活太复杂,有些东西一时说不清楚,不是所有的恋爱都有结局的。”
好久,我抬起头,看到玉儿眼睛里慢慢涌上来的泪水。
我不再问,也没有必要去问,相爱的过程远比结果更重要,没有必要去问谁对谁错,曾经爱恨情仇地纠缠过,彼此拥有,已经够了。
两年后,我去外地继续读书,走之前,我把那两本书送给玉儿珍藏,对于我,这里,也许会从心底慢慢抹去。
又过了几年,在一所大学的校园遇到那年教过的一个学生,他认出我后,感慨地说:那时的你,真是年轻漂亮啊!
想起一段话:我回过头去看着自己成长的道路,一天一天地观望。我站在路边,双手插在风衣的兜里,看到无数的人从我身边面无表情地走过,偶尔会有人停下来对我微笑,灿若桃花。我知道这些停留下来的人终究会成为我生命中的温暖,看到他们,我会想起不离不弃。
淄川、玉儿、盈盈,还有那些同事和学生,都是我生命里的温暖。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我青春的年华也渐行渐远,终究会在沧桑中老去,只是,想起那个站在岁月深处的人,我仍会泪流满面。
图|网络
--End--
作者简介:梅溪,河南郑州教育博客“生活感悟”栏目编辑,郑大附中老师。文字清新灵动、感情真挚细腻,以诗歌、散文见长,发表文字50多万,作品有《花开淡墨》《梅溪散文集》等。她说:“如果岁月一定要在你的额头留下皱纹,那么,你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让皱纹留在心上。对于一个女子来说,阅读与写作,则是这个世间最绿色、最美好的美容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