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第64章)
第64章 井底之蛙 古井无波
当仙芝和莲儿想悄悄潜回宴席时,还是被玉真公主发现了。
对上玉真公主似乎带着探究的目光,莲儿心里不由一阵忐忑,被仙芝握住的手也微微颤动了一下。倒是仙芝定了定神,上前一步,神色坦然道:“义母,方才孩儿自作主张,带莲儿去看长安城全貌了。这是孩儿的主意,和莲儿无关,义母责罚孩儿一人便是。”说完,愈发握紧莲儿的小手,低头等待玉真公主的责罚。
“仙芝,义母何曾说要责罚于你了?”听完仙芝的解释,玉真公主非但不生气,反而为仙芝的勇于担当感到欣慰。“来,莲儿,和义母说说,长安城好看吗?”
看义母并没有批评他俩的意思,莲儿又恢复了灿烂的笑容,几步走到玉真公主身边,脆生生道:“义母,方才阿兄看莲儿一人闷闷的,便带莲儿去登高望远,莲儿还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长安城呢!阿爷曾经教莲儿读《庄子》,其中有句话,莲儿当时不明白,如今明白了。”
“哦?哪句话?”听莲儿提及王维,玉真公主心里一动,含笑问道。
“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莲儿抑扬顿挫地念了一遍,“阿爷教我这句话时,我不相信世上真有井底之蛙这样的人,如今才发现,莲儿也是井底之蛙。”
听莲儿说到“井底之蛙”时,玉真公主似乎怔了怔,出神地看着莲儿,直到莲儿怯生生地问“义母,莲儿可是说错了”时,才回过神来,淡然一笑“莲儿不曾说错”,便不再言语。
自回到宴席后,仙芝便隐隐觉得玉真公主似乎有心事。他双手捧起案几上的鸿雁纹纯银凤首壶,恭恭敬敬地为玉真公主斟了一盏菊花茶:“义母,重阳节的菊花茶最是清香,请您喝口茶,润润喉吧。”
看着懂事的仙芝和乖巧的莲儿,玉真公主嘴角渐渐浮起一丝苦笑,语重心长道:“仙芝、莲儿,其实这天底下的人,谁不曾笑话井底之蛙,谁又不是井底之蛙呢?只不过,有的人是自己明白过来,有的人却需别人点醒罢了。”
听玉真公主说出这番颇有禅意的话,莲儿眨了眨眼睛,似懂非懂,仙芝则低下头去,细细回味。他们都不知道,就在刚才他们离席去俯瞰长安城时,玉真公主竟被圣上暗讽为井底之蛙,而起因就是莲儿的阿爷——那个总是让圣上不大高兴、却又让义母放心不下的男人。
刚才,玉真公主离席去敬皇兄酒,闲话家常时,李隆基冷不丁问道:“持盈,今年春闱及第的士子中,可有入你慧眼的?不妨向三哥推荐一二。”
“三哥,去年冬天金仙姊姊身体欠安,我去洛阳陪伴了半年。今年初夏从洛阳回来后,又去骊山住了一段日子。今年春闱之事,倒是不曾留意。不知三哥想要怎样的得力人?”
“张相自去年以来便抱病在身,朕多次遣御医上门诊视,依然不见好转。偏偏九龄也因母病而回乡侍疾,迟迟未归。更有甚者,还有人不识抬举,擅离职守,这集贤院上下,莫非要唱空城计了不成?”李隆基声音并不算太高,但任谁都听得出来,他言语之间已颇为不满。
玉真公主听他说到“还有人不识抬举,擅离职守”时,脑袋顿时“嗡”的一响,皇兄呵斥之人,不是王维,还会是谁?她心思急转,忙定了定神,含笑道:“三哥礼贤下士,集贤院又是多少士子梦寐以求的清贵之地,三哥若需妥当人,持盈回头便帮三哥寻思寻思,想来总不烦难。”
看玉真公主在他面前顾左右而言他,李隆基心里不由又好气又好笑,看了一眼玉真公主,却不说话。玉真公主心里一沉,看来皇兄还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也罢,在皇兄面前,本就无法掩饰什么,但一时之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好讪讪地笑了笑。好半晌后,李隆基才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持盈啊持盈,你何苦委屈了自己?因一叶而障目,因一云而蔽日,画地为牢,作茧自缚!”
李隆基这番话不啻为当头一记棒喝,让她顿时颜面扫地。从小到大,她还从未听皇兄和她说过这般重话,脸上不由红一阵白一阵,半晌才强压住心头的激荡,牵了牵嘴角道:“三哥谆谆教诲,持盈谨记于心。不过,持盈愚钝,倒是不曾觉得委屈,什么画地为牢、作茧自缚,更是不大明白。今日是忠嗣凯旋的好日子,请三哥尽情喝酒,莫为持盈坏了心情。”说完,急急欠了欠身,不待李隆基再说什么,便匆匆离去。
她必须赶紧离开,因为,她怕再慢一步,就会让皇兄看穿她伪装的坚强。她可以在皇兄面前违心地说自己不曾觉得委屈,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此时此刻,对那个不知身在何处的王维,她怎会没有半点委屈?
她一心一意为他谋划,却换来他一声不吭不辞而别。任谁都明白,但凡他心里有一丁点儿她,怎会说辞官就辞官?说远行就远行?更何况,他辞去的那个官职,还是她放下颜面向皇兄求来的。
他如此任性而为,只能说,他心里压根儿就没有她!然而,她却拿自己没有法子。皇兄说的是,他一次又一次伤了她、负了他,她却依然因他而障目、因他而蔽日,困在井中,无法自拔!哪怕这口井是一口枯井,哪怕她明知喝不到一口甘甜的井水,却依然执迷不悟。
她曾和霍国公主说:“谁爱对方多一点,谁就会低到尘埃里。但愿有朝一日,能从尘埃里开出一朵花,开进他的心里。”
如今看来,她从尘埃里努力开出一朵花,他却选择视而不见。
她如此委屈自己,到底所为何来?或许,上辈子、上上辈子,她曾伤过他、负过他,所以,这辈子,注定只能心甘情愿还给他……
当玉真公主在长安百转千回地怨念王维时,王维正孤身一人在蒲州祭扫亡妻。深秋的寒风已带着刺骨的凉意,在地面上打着旋。飘零一地的落叶,转眼间便不知被吹到了何处。只有那座单薄的新坟,依然在秋风萧瑟中岿然不动,似乎在告诉眼前的断肠人:“摩诘,我并未离你远去,我一直都在这里。”
“璎珞,今日是九月初九,我来陪你了。”王维不知道在风中立了多久,只觉得这样静静地守候着璎珞,没有旁人来打扰他们,心里有一种久违了的笃定和安宁。
他俯下身子,从食盒中取出焦糙、粉果、面茧等璎珞素日爱吃的点心,一一摆放在坟前的长条青玉案上。然后,举起璎珞给他温酒时惯用的锡壶,给其中一个青瓷茶盏斟了小半杯菊花酒,给另一个青瓷茶盏斟了一满杯,对着新坟柔声道:“璎珞,你不胜酒力,今日陪我喝一小杯,可好?这第一杯酒,为夫先干为敬。”说着,举起酒杯,一仰头便喝了下去。
不知是酒太烈,还是喝得太急,还是寒风吹到了眼睛里,当他放下酒杯时,眼角已呛出了隐隐的泪光。王维将半杯酒缓缓洒在坟前,又顾自斟了杯酒,絮絮说了下去:“璎珞,你还记得九年前的今日么?那一天,咱们成亲了。你知道么?自在长安街头第一次遇见你,我便觉得,冥冥之中,你我自有缘分。而老天,也确实成全了咱们。”
王维一边说着,一边端起酒杯,动作悠然间,转眼又喝下了两杯:“璎珞,你还记得那天我为你吟的诗么?我再吟一遍与你听,可好?”他咽下了一口酒,再开口时,声音中已不可抑制地带上了几许哽咽:“'传闻烛下调红粉,明镜台前别作春。不须满面浑妆却,留着双眉待画人’,这是刚到你家门口时吟的催妆诗。后来,你告诉我,自你我定亲后,你便开始憧憬,每日清晨由我为你画眉……傻璎珞,你知道么?你的眉毛,不用画便已经那样美。”
王维喝完了第三杯酒,继续泪中带笑地说了下去:“兴宗却总是淘气,嫌一首催妆诗太少,我便又吟了一首,兴宗这才放过我,让我进了你家。而我,在看到你的那个瞬间,便笃定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新妇子能如你这般美好了。”
新婚那天的点点滴滴,一股脑儿涌上心头,王维再也说不下去,抬起头来,强忍着看在秋风中打转的落叶,热泪终究不受控制地顺着眼角悄然滑落……
“璎珞,你还记得么?那次你不远千里来长安看我,我送你回家的路上,在你耳畔对你说,今生今世,我的马鞍只为你一人而留。往后余生,我会独自浪迹天涯,替你去走你不曾走过的路,去看你不曾看过的风景。待将来咱们重逢之日,我一样一样说给你听,可好?”
泪眼模糊中,王维取出随身带来的琵琶,调拨一番后,打起精神道:“璎珞,为夫已经有些日子没弹琵琶了,你喜欢听什么?为夫这便弹给你听。”沉寂半晌后,王维轻拨琴弦,开始弹奏璎珞生前最喜欢的那首《阳春古曲》……
不知弹了多久,只觉得天边的红日一点一点沉了下去,在被即将到来的无边黑暗吞没之前,王维依依不舍地放下琵琶,拿起树枝,在坟前一笔一划写下了他当年送给璎珞的那首诗——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璎珞,你好好歇着,我会常来看你。”
夕阳西沉,暮色四合,王维听着幽幽风声,心中渐渐释然。只要两个生命的心灵是相通的,死亡又有何惧?就像此刻,他并不觉得璎珞已离他远去,相反,他觉得璎珞依然能看见他写的每一个字、听到他说的每一句话……
祭扫完璎珞,在家侍奉了母亲一段时日后,王维决定去巴山蜀水看看。
虽然王维对蜀道之难早有耳闻,但真正走过这一遭后,才知道蜀道之险峻,非常人可以想象。这一路上,多是凿山架木为路,人行其上,下临深渊,稍不留心便会坠落悬崖。但饶是如此险峻,依然吸引天下名士竞相来之,因为沿途的风光着实让人震撼!
抵达益州后,王维决定潜心作画,将他一路上看到的奇山异水一一入画,不负此行。
当731年春天悄然来临时,他才恍然惊觉,自己已在益州住了数月。他不知道,这半年多来,长安发生了多少事情。
先是730年十二月,张说溘然长逝。再是731年春天,李隆基采纳张说的推荐,传召在家侍奉母疾的张九龄回到长安,擢拔其为集贤院学士、副知院事。张九龄感念张说的知遇之恩,为张说撰写墓志铭。
对长安人来说,春天是最热闹的季节。但对玉真公主来说,731年春天却索然无味。任凭长安城的男女老少竞相到大慈恩寺观赏桃花,任凭霍国公主多次邀请她去大明宫观赏牡丹,玉真公主依然意兴阑珊。没有王维的春天,还有什么可赏可看的?
直到元丹丘带来一个消息,才如早春一声惊雷,顿时一扫她心头阴霾!这天,元丹丘兴冲冲地跑来玉真观,一进门就迫不及待道:“好叫公主得知,贫道终于有王大人的消息了!他如今正在益州,益州正因他而一画难求呢!”
“他在益州?”玉真公主“腾”地站了起来,紧紧盯着元丹丘,眼神中有一种久违了的亮光。
“千真万确。贫道听说王大人是去年冬天入蜀的,已在益州住了一段时日。如今,益州正争相收藏王大人的《栈阁图》《蜀道图》等多幅名作,那些出高价而不得的,便只好找人临摹,一时竟是益州纸贵。贫道先前还道王大人只会写诗,原来竟还画得一手好画!王大人真是奇才,贫道佩服得紧!”
元丹丘滔滔不绝地一路说了下去,并不时拿眼角余光去看公主脸上的欢喜神情,他终于知道李白为何入不了公主的眼了……
“丹丘,摩诘会的东西,何止写诗画画?你也未免太小看了他。”玉真公主不以为然地瞟了一眼元丹丘,看在他鞍前马后为她打探消息的份上,并不和他计较,只是挥了挥手道:“你也辛苦了,回去歇着吧。”元丹丘自知失言,正担心会被公主呵斥,看到公主只是一语带过,才舒了口气,识趣地离开了。
春天还是那个春天,但对玉真公主来说,在元丹丘带来这个好消息后,眼前的春色已经完全不同了!
“原来,他不辞而别,竟是去益州游山玩水了?莫非他已平息丧妻之痛了?他曾发誓要为亡妻守丧三年,如今三年已到,不知他将作何打算?”看着庭中开得如火如荼的石榴花,玉真公主思绪万千。
忽然,一个大胆的念头浮上心头——皇兄不是让我举荐贤士么?青城山就在益州,我何不以此为由,在青城山上清宫举办一场盛大的诗会,而且,必须请他赴会!十多日后,玉真公主便来到了青城山。她暗暗下定决心,上次来上清宫时,她是来这里疗伤。而这一次,她要在这里成就一段佳话。
为了这段佳话,她已经等了整整十年!他愿意为亡妻守丧三年,在别人眼里已经足够坚韧,但在她看来却不值什么。因为,她比他更坚韧。一生中能有几个十年,但她却愿意为他等上十年甚至更久。她觉得,她对他的感情,已经坚韧到地不可崩、山不可摧,她铁定了心要他。今生今世,他必须是她的,也只能是她的!
玉真公主要在青城山举行诗会的消息,很快在益州城内掀起了轩然大波!要知道,玉真公主是圣上跟前的大红人,若能有幸受邀参加诗会,于仕途而言,无疑就是一条千载难逢的通天捷径。因此,青城山诗会的请帖,和王维的《蜀道图》《栈阁图》一样一帖难求!
这日,益州刺史彭玄突然来到王维寓居的客栈,为他送来青城山诗会的请帖。他以为王维收到请帖定会惊喜不已,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王维只是淡淡一笑,接过帖子,礼节性地抱了一拳道:“有劳彭大人了。”便再无多余的话。
彭玄甚觉无趣,一路上百思不得其解,这让天下名士梦寐以求的请帖,怎么到了王维手里,便好像一文不值了?王维再有才华,也未免太轻狂了吧!
彭玄离开后,看着静静躺在案几上的请帖,王维深深叹了口气。这一切,其实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唯独没有想到的是,玉真公主比他想象的更直接、更大胆、更不顾一切。
他是了解玉真公主的,他那个为亡妻守丧三年的誓言,注定只能阻挡一时,阻挡不了一世。果然,三年后,该来的,都来了!即使他躲在离她千里之外的地方,依然逃不掉、躲不开!而且,这一次,她已经不介意让世人知道她在意他的事实了。
那么,就坦然赴会吧。无论她使出多少手段,他都会坚守对璎珞的承诺。如果她非要步步紧逼,他就亮出他手中最后一张底牌——他已潜心向佛,今生今世,不再娶妻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