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章回:爬火车换粮记(作者 马淑宝)
高中毕业后的第二年深秋,生产队刚分了稻子,本家三叔伙同我和偏柱哥,三人一起扛着米,夹着空麻袋,约好到安徽去换粮食。那几年,虽不似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到处蹒跚着要饭的,但是粮食还是不够吃。
来到邳县火车站货场,一列无车厢的平板车上,已经爬上了不少人,有本庄的,也有邻庄的;有壮劳力,也有妇女,还有奶奶辈的老妇人,挤挤抗抗的四五十人的样子。每人身边都放着一袋米,多的六、七十斤,少的三、五十斤,几个壮劳力还撅着条扁担。我们三人爬上火车。大约傍晚时分,火车启动,刚开出一二十分钟,又停在临近的赵墩站货场加水。
这时走来一位穿铁路制服的人 ,对众人扫了一眼,一脸的严肃劲,对着众人喝道:“干什么的?嗯?”大家立即停止了喧嚣,都勾着头不作声。我也紧张了起来,担心会给赶下车去。那人见无人应声,脸更寒了:“到底是干什么的?都给我滚下去!”重复了两遍,见还是无人应声,就开始动手往下拉人。这时王八叔家的大奶奶壮着胆子说:“同志,家里粮食不够吃,俺背点米到安徽换点山干子(地瓜干)吃,行个方便吧!”那人停止了推人,口气稍有缓和:“好吧!其他人都下去吧!”大奶奶急忙催促着大家:“快说啊!你们不能说吗?”大家一听,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都一起鹦鹉学舌似的齐声说:“同志,家里粮食不够吃,背点米到安徽换点山干子吃,行个方便吧!”那人露出不易觉察的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盒烟,右手抵出一支在左手趾甲盖上磕了磕,点火抽了一口说:“你们是哪儿的?”“张楼公社的”,“是嫌大米不好吃,吃不惯,还是真的不够吃啊?”当民办教师的三叔接道:“张楼大米是有名的,俺那地是粘泥糊子地,灌溉的大运河的水,产出的大米粒大头圆,晶莹发亮,做出来的饭香糯可口,好吃的很!”那人又来一句:“怎么个不够吃?”大奶奶说“谁知道了哈,一年到头没日没夜的干,连大年三十和大年初一还得干,说是过一个什么革命化的春节。谁知生产队交过公粮后,分到社员手里就没有多少了,一口人能分百十来斤稻子,百把几十斤小麦,年轻人又能吃,能够吃个小半年的不?上哪够吃的哈?”解放后当过村支书在“四清”运动中挨整撤职的本房二哥,拄着扁担接着说“唉!农村人就是啃山芋骨碌的命,省下来大米好供应你们这些国家人员吃哈。”那人不再说了,也没再撵人,深深的吐了一口烟,背着双手悻悻的走了。
火车站的人一走,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气氛又活跃起来了。
大奶奶是个老江湖,令人敬佩!听说她已经到安徽换过一次粮了。我们都请教她安徽那边山芋干好不好,怎么个换法?她不无得意的说“那地方山芋干好嗷,厚实,平整,做出的山芋干子饭都带干面的,哪像咱这地方的山芋,水分大,晒出来的山芋干子,瓢片(变形之意)的跟麻花似的”。她又说“那地方有市管会,不好换,圆四儿撵人呢”。
不一会儿,列车再次开动,我是第一次坐在没车厢的列车上,随着速度的加快,车轮渐渐发出有规律的“框且框且”声,偶尔的一声鸣笛也比平时响彻了许多。我穿着唯一的一件给学生上课时才穿的中山装,坐在米口袋上,迎着天边的晚霞和呼呼的晚风,虽觉稍有寒意,但一想到自己在为全家吃粮问题做事,大有花木兰替父从军的豪迈,心里还是爽爽的。
一 路还算顺利,在徐州货场没有换车,列车直转南下。天黑了,大家有坐着的,有卧着的,大部分半坐半卧的卷曲着身子趴在米口袋上,似睡似醒的,身体随着列车的震动不断的晃荡着。
第二天早上七、八点钟,到了南宿县(现在宿州市),大家都急匆匆的下了车,向县城粮食市场赶去。人还真的不少,都与我们一样的行头,个个都背着个粮食口袋 ,有匆忙的走着的,甚至小跑着的。不一会儿,我们四十几个人都走散了。刚要进粮食市场,就发现有城管人员在围追堵截。我们三人觉得不对劲,就往回跑。正好那列车还没走,我们又重新爬上了那节平板货车。
不知等了多少时间,火车又慢慢的启动,继续向南驶去。个把小时的光景,火车又在固镇站货场停了下来,我们三人再次下车,抓紧往粮食市场赶。还好,看到固镇市场管理比在南宿县松多了,心里松了一口气,就抓紧与当地卖山芋干的主顾讨价还价。谁知,高兴的太早了,正当我们准备交易时,市场的那一端突然乱了起来,人群里就像冲进了一头猎豹的羚羊群似的,呼啦一下子,四散逃窜起来。我的心一紧,心想这下完了。我的主顾说:“你们到我家里换吧!不远。”事已至此,俗话说“货到地头死”啊,别无他法,也仗着我们是三个大男人,就跟着去了他的家。
那人还算厚道,还是按刚才在市场讲好的标准,一斤大米换三斤山芋干。我背的大米多一些,若全部换成山芋干,不仅一条麻袋装不下,我也背不动啊,那人说:“我家没钱,还有黄豆,换不?”我当时有些窃喜,二话没说,谈好标准,又换了二、三十斤黄豆,也装进麻袋,灌进地瓜干的缝隙里,满心欢喜的扛起上百十来斤的麻袋,回到了固镇火车站货场。
正好货场有一列火车,车头往北,看来是开往徐州方向的。这列火车没挂平板车,全部是拉煤的专用空车厢,车厢顶距路基地面有三四米高,麻袋无法直接装进车厢。我们把麻袋用绳子捆着,先让三叔爬进车厢,准备在车厢里用绳拉,我们哥俩在车厢外往上托。由于是个空车厢,人站里面只有半个车厢高,三叔一人在车厢里把绕过车厢顶的绳子往下拉,绳子与车厢板磨阻力很大,拉起来非常费力,我们两人在车厢外只能把麻袋托举到两米高左右就够不着了,三叔一人在里面不管怎么拉,也拉不进车厢。车厢里外的人又相互看不见,他急得在车厢里乱骂,声嘶力竭喊叫:干什么东西的?使劲举啊!我们也急得满头大汗,无奈身高够不着啊!后来,我们攀岩似的,两手紧紧抓住车厢上能利用的抓手,用肩扛,用头拱,手脚头肩并用,终于把三个麻袋弄进了车厢。
时间已近午后,我们终于取得了第一阶段的胜利,都爬进满是煤渣的车厢里,到处都是黑乎乎的,但感到很安全,因为车厢外的人看不见我们,一般不会遭到驱赶。这时,我们才放心的打开煎饼包,开始了离家后的第一次正餐。我一边啃着煎饼一边感到得意,没想到顺手换到了黄豆,今年冬天又有盐豆子吃了。要知道,当年也不是家家都能吃的起盐豆子的,有的家庭甚至没钱买“勺头菜”或“雪里蕻”,连咸菜都腌不起,有的只能在烙煎饼时,在糊子里放上一大把盐,烙成厚厚的饼子,俗称“盐猴子”,吃饭时端上桌当菜吃。有的家庭直接把盐放在铁锅里炒,因盐与热锅的摩擦,掺进了铁锈,盐就被炒成了“咖啡”色,叫做炒糊盐,当菜吃。这次我是背着父亲出来换粮的,他是个本分而又爱面子的庄户人,情愿自己少吃点,或者在推磨烙煎饼时多掺点野菜搭配着吃,也不会让我们爬火车出门换粮。我这第一次出门,不仅换回了山芋干,还换回了黄豆,心里暗想,父亲见了一定会高兴的。
大概晚上八九点钟,列车到了徐州车站货场停了下来,听说这列车不去连云港方向,直接北去山东枣庄。我们把麻袋卸下来,重新打探开往邳县方向的货运列车。我们站在昏暗的路灯下,放眼望去,货场真大啊!数不清的道轨上,有各式各样的列车,有动着的,有停着的,有装满各种货物的,有车厢空着的,喘着粗气的火车头在货场里南北游荡,偶尔发出震颤人心的笛鸣。在排排列车的夹缝里,到处都是或扛着口袋或撅着 扁担的人群,乱哄哄的到处窜。突然这边有人大喊:东边有往连云港去的!人群扛着口袋就急急忙忙的往东奔去,有的绕过列车,有的直接从两个车厢间的联接处爬过去。一会儿那边又有人大喊:西边的那辆才停邳县!人群又转头向西奔过来。又有人喊:往那走!这车停新沂不停邳县!可能是新沂的一伙人继续爬这列车,另一伙人又跟着那人奔去。人群就像被鲨鱼围猎的鱼群,忽而往东,忽而往西,忽而不知所措的原地打转……在那昏暗的夜晚里,人群的呼喊声,火车的鸣笛声,列车的的震动声,偶尔发出刺耳的刹车声和大喇叭广播声,我相信再有定力的人,也会不由自主的被躁动的人群裹挟着奔跑。
我扛着麻袋不知奔跑了几个来回,先是满头汗水,后来汗水流进了眼里,后又流进了脖子里,腰窝也湿透了,最后连屁股到腿弯的裤子都湿了,贴在大腿上,到最后跑不动了,虽然还是跑的动作,实际上还没有走的快。正当我扛着麻袋往东要越过一轨道时,已经有一列火车从北边开过来,扛在左肩的麻袋既捂住了耳朵,又挡住了左侧的视线,再加上着急心慌,根本没有发现已来到身边的火车,突然有人厉声喝斥:“找死啊!”一抬头,火车头已经擦着我的麻袋前角呼啸而过,火车司机的头还身在窗外怒视着我,我腿一软几乎坐到了地上,吓得几乎哭出声来……
大约折腾了两个多小时,已近午夜,我们终于爬上了一辆经反复核实装满煤炭的列车。列车启动,车头先是像一头老牛,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牵动着数十节煤炭车厢冲进无边的黑暗之中,逐渐发出有规律的咣当咣当声。我躺在煤堆顶上,四周什么也看不见,仅能隐约看到铁路两边水墨般的树梢不断向后滑过,高高的、灰蓝色的天空里,稀疏的星光眨着眼睛追赶着列车,似乎在追逐着看我,嘲弄我的狼狈相。呼呼的风夹带着煤屑吹在脸上和浑身湿透的衣服上,感到浑身湿冷,心还不停的为刚才差点命丧钢轮下而颤抖着呢。我把胀鼓鼓的麻袋挪在头的前方,用手把身下的煤向两边扒开,形成一个煤坑,把身子尽量卷曲在坑底,任凭煤屑打在脸上,灌进头发,钻进脖子。车厢里又上来了本房的淑庆嫂子等两个人,他们没有换到粮食,背去的大米也以很低的价格卖了。五个人都蛰伏在煤坑里,谁也不说话。都知道,一张嘴,煤屑就会乘机而入,硌牙不说,只能干吐,干渴的口腔里已经没有了唾液。
下半夜两点多,我们终于在邳县货场爬下火车,扛着麻袋步行了一个多小时才到家。母亲开门,借着灰暗的煤油灯光,怔怔的看了好几秒钟没说话,随后打开竹壳暖水瓶,给我倒了一碗水,我刚把一碗水喝完,父亲也起来了,看了看我,突然吼一声“谁让你去的!”随后从门后抄起擀面杖向我舞来,母亲一把拉住,他扔了擀面杖,不知他哪来那么大的力气,一手提着麻袋的前角,一手提着后角,一下子把麻袋扔出两米多远,麻袋在院子里摔开了口,豆子和山芋干也摔了出来。我愣在那里,知道父亲的脾气,说什么都没有用,只感到有一股泪水在冲洗着干涩的眼球。
第二天中午,母亲劝道:“昨天你父亲已经气了一个晚上了。你二姐也背着他,跟你大爷家的三哥一伙人去换粮了,还与你三哥走散了,空手回来了,被拉煤的火车拉到新沂,自己步行走了将近一天才回到家,昨晚你三哥已经被喊来骂过一顿了。”一会儿又说:“你也不要生他的气,夜里看你就露个白眼珠子像个煤黑子(形容下煤窑挖煤的),衣服跟个油絮子似的,实在心疼啊。”后来我才知道,还有一个令父亲生气没能当场说出来的是,那时我已当了民办教师,他常在乡邻面前引以为豪,他期望他的儿子能做一个有学问的好老师,绝不会为了几片山芋干子,去做有辱斯文的事和那么危险的事。那几年爬火车换粮出的事故太多了。有的看到火车到站不停就抛粮袋跳车,摔伤摔残的很多,还有很多各种各样更惨的人,粮食没换到,却永远的留在了换粮的路上了。
时间已过去了四十多年,当年全国各地很多地方都出现过不同方式的换粮现象。昨天的故事,已成今天的历史,作为一个过来人,经历了幼年“大跃进”时期的饥饿,学生时代的打打闹闹的“十年浩劫”和参加工作后的改革开放,一路走到今天。其历程让我深刻体会到“民以食为天”的含义:吃不饱,生存受到威胁,人就不会安分,更不会顾及什么体面;而吃不饱往往因为瞎折腾。这让我想起2500多年前老子在《道德经》里说过的那句话:“治大国若烹小鲜。”意为治国如同炖一锅小鱼,若心急浮躁,旺火猛攻,不断搅动,不仅入不了味,还会被搅成一锅粥;但若掌握好火候,配齐佐料,文火慢炖,缓缓收汁,让不同的佐料的味道充分释放,再相互融合,定能炖出一道既入味又有形的佳肴。不知然否?
我感谢当今时代,吃穿用度的极大丰富,让我在步入老年的时候,不再像我们的祖辈父辈那样,为粮食而发愁四处奔波了。
二O二一年二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