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树,跨过山川岁月
本文作者易绍芳
一
清晨,窗外响起一声鸟鸣,我立刻醒了,以从没有过的麻利,一跃起身,悄悄地来到屋外。
我的家在一个小城,晚上,需要关严玻璃和隔音窗,然后,再拉上厚厚的窗帘,隔开街市的喧嚷和闪烁的霓虹灯。人,就如藏在小笼般,睡到天亮,却倦怠无力,慵懒着,一点起床的欲望也没有。而乡村的夜是安宁的,在这里睡一宿,早上一定能醒得利索,清脆的鸟鸣,立刻唤醒了身体的勃勃生机。周末,非常喜欢住在这里,这是母亲一直舍不得离开的老房子,它坐北朝南,东北边有一株古老的银杏。淡淡的曙光在树叶间蔓延,一些小鸟不断地从这一枝跳往那一枝,树梢儿颤动,流动着细微的沙沙声。我立在树下仰望,依稀进入一幅神秘的画卷。
小时候,我常常静静的坐在树下读书,忙碌的母亲总会停下脚步,凝神观看,然后喃喃自语:你外公也是这样喜欢书呢!当年,我们没粮食吃,大热的天,外婆带着我和你姨去山上捡拾“木子”(一种树的果子),你外公却在树下看他的书,厚厚的一大本,一页页翻过,津津有味。我侧过脸看母亲,她满脸的迷惑与羡慕,三二步之间,却是梦幻般地远。一个憔悴的妇人,两个梳着小辫子的丫头,在树林间不停地穿梭、寻找,俯身捡拾……;而另一边,太阳炽烈,破落的茅草屋旁,唯有大树下一片荫凉,一位身材瘦弱的男人,轻轻地将手里的书一页页翻起,脸色腊黄却眼神欣喜。
大树,绿荫,外公和书……!母亲出生时,家道已经败落,又逢战乱,没有进过一天学堂,那样的场景,她根本不懂。小时候的我也只是惊奇,但那幅场景却从此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
母亲是永远记得外公在树下读书的。母亲生育了我们姊妹六个,再苦再难,都支持我们上学读书。自记事起,我家屋外就有一株很大很大的银杏树,母亲爱极了它,每天将树周围都打扫得干干净净,清晨或是傍晚,总立在树下凝望。
碧蓝的天空下,银杏树英姿勃发,撑出如盖的绿荫,无数的枝条向前伸展,像一双双温柔的手臂,远远地,远远地环拥着母亲单薄的身影,叶片的间隙,透过金丝线般的阳光,洒在她清秀的脸庞,母亲的眼睛迷离,似散发出无比幸福的光芒。在动乱的岁月中,母亲早失爹娘,流浪他乡,一生苦难,凝望着这一棵树,就像望着天堂的父母,是一种无声的倾诉。
树下,我一天天长大,也渐渐经历风雨。当我委屈、困顿、无助的时候,我总会偎在树旁,仿佛清瘦的外公就在眼前,树下,他细长的手指将书一页一页的翻起,我的心就会慢慢平复、坚定。我没见过外公外婆,无法得到更多长辈的呵护,但站在树下,丝丝清凉的风吹过,已经给予我从未有过的亲近感,乃至力量。
我爱看母亲在树下凝望的身影,并懂得了在树下凝望。
松滋红军树
二
大树默然无语,她懂得,一切勿需多言,生之迷津,除了自渡,他人爱莫能助。因为,她站在那里已经500多年,山川岁月的风风雨雨,世代的众乡亲与它一起经历。
在国内革命战争时期,黄杰、周逸群、许光达、肖克、王震等革命党人在这棵树下秘密相聚,发誓不惜付出生命追求真理,追求光明,银杏树领略了她们火一样的激情和斗志。1928年,她们发动了革命起义,虽然 50余人血洒九岭岗,但革命的火种渐成燎原之势。
誓言在大地回响,银杏树将热泪融进绿叶,更加顽强挺拔。1929年,年仅15岁的小铁匠一心投奔革命,跑得没了力气,磨破了双脚,跌倒在树下,银杏树守护着他,将他交给转战松滋前来系战马的贺龙。小铁匠从此走上革命道路,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立下了赫赫战功,被授予上将军衔。他就是赫赫有名的“独臂将军”贺炳炎。
银杏树带着骄傲与自豪,更加努力的生长着,树杆更粗,树叶更绿。因为,不断有人来此凭悼,它是最初的见证,它被称为“红军树”。
“红军树”天天陪伴着母亲。在母亲的心里,树是上天佑人的屏障。1943年的松滋,日军蹂躏刘家场、西斋一带,才7岁的母亲背着更小的弟弟天天跟着大人们亡命奔逃,逃亡路上,子弹呼啸,谁也顾不上谁,只有一棵棵树舍身为他们抵挡,只有跑到树林茂密的大山深处,才可喘上一口气。亲历一场人间浩劫之后的母亲认定,有树的地方才是安身立命之所。自此,我们一家几十年依树而居,不离不弃。
缘着母亲对树的挚爱,我也追拷过一些历史血脉,原来松滋因树而名,我们的先辈也曾在一路流浪漂泊中,见树思乡,择树而居,依树而留。据史书记载,曾有过两个“松滋”,远隔千里,一南一北。为什么会这样呢?通过查阅大量资料,可以这样还原故事发生的情况:纷繁乱世中,松滋大地上兵来将去,再也安不下一户知足常乐的小家了。收拾收拾上路吧,未卜的远方,歇在哪里家就在哪里。这样的一群人,从家乡出发,背着一个共同的名字——“松滋”,彼此鼓励、相携相扶,顺江而上,背井离乡不知流浪了多久,抬眼见着山了,见着树了,见着和家乡景色如此接近的地方了,便蹲在岸边,洗一把风尘,安顿下来。因此,史载的两个“松滋”,其实一个是老家,一个是客家。
岁月的长河里,我们踮起脚尖,在生命的湖中张望,总会有一棵树在等我们。山以草木为毛发,得草木而华。松滋的父老乡亲见树而安,得山林而神彩,世代永铭。
作者爱上植树
三
时光匆匆,岁月交替,而我家屋旁的这棵银杏树永恒,500多年了,我们不知轮回了多少次,前世的我们早在天涯不相识,而银杏树每到春天,便一身绿装,风中轻扬的叶片,不知是不是我前世娇小的手掌。
我想找到那个植树的人,好好感谢他。问了很多人,他们都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你去栽一棵树吧!
在大地上行走,果然,到处都在植树兴林,培育林木已成为一种最前沿的绿色事业。我看见劳动人民低下的头颅,弯曲的背,还有脸上荡漾着最最喜悦的笑容。
初夏的一个午后,松滋市陈店镇“苗木状元”余池贵的基地来了三拨客人。从事苗木培育、经销10多个年头,余池贵已成为富甲一方的苗木大王。他的湖北红东苗木有限公司,现有基地11个,面积达1500亩。今年初,他又注资500万元,在武汉光谷注册成立了湖北红东园林股份有限公司,并在武汉东湖花木城盘下黄金铺位。
老余的绿色事业,引来了一批追随者。前年,在武汉当“白领”的女儿、女婿主动返乡,帮他打理生意。今年正月,女婿又将黄冈老家的父母、弟妹一大家子接到松滋,共同兴林致富。
同村的刘仲玉,原先从事建材生意,赚得也不少,看到老余的花卉苗木生意越来越好,前年毅然决然转了行,投资180万元,办起了“私营林庄”。180亩基地,现有苗木价值达到400多万元,刘仲玉对自己的转行很满意。
林业产业的发展已经带来了令人咋舌的经济效益,但我对金钱不太敏感,如果仅仅如此,并不足以让我激动。
直到有一天,随同记者一起到四十里开外的王家桥镇龙王井村去采访,所看到的场景才让我真正彻悟。
那时,春节还未过完,该村的雷明刚夫妻推山包,除杂草,扎篱笆,修水塘,苦战一个冬,开山七十亩,栽下了上万株大大小小的绿化林木,耗尽他们二十年在广东辛苦打工攒下的八十万元。他们告诉记者,已上大学的儿子对他们的做法感到非常高兴。儿子说,建好这一片绿色林庄比为他攒下一笔钱要好上千倍万倍。
这个林庄已初具稚形,一排排整齐的香樟树如绿色的卫士,悄然将这片山划分成了几个板块。近前有几株腊梅,花瓣薄如蝉翼,层层舒展,呼吸之间,点点暗香浮动,载满我苍翠欲滴的想象,以后孩子每次归来,该会有怎样的欣喜!一年四季,每一月,乃至每一天,这里的自然变化有多么美,他的心也会有多么喜呵!
我们多么爱我们的孩子啊,可是,总有一天我们会离去,我们将留下什么,又将化身什么,日日年年的陪在他们身边呢?我的心中已有了满意的答案。
事不宜迟,自此的所有假期,我不再热衷于桌上桌下,而是走亲访友,寻找荒地空地。我开心地整地,植树,第一个春天,就植下了3000株茶梅,1000株银杏,1000株桂花。我叫它梅园、杏林和桂林。茶梅还小,过两三年就可花团锦簇。银杏树和桂花树均有两米多高,春天里已然是一片绿海,八月,这里将香气弥漫……
我爱上了植树,爱得等不及下一个春天。漫山遍野的树林,如诗句一行行向更远更深处漫延。生我养我的松滋,已因树而美,山川变迁,日月交替,我们所有的牵挂,所有的爱,将都在这里,永远在这里。
我、母亲和家人漫步其间,或坐、或立,都是淡雅,都是美丽。以后的孩子们,在这里嬉戏的嬉戏,背书的背书,谈情的谈情,说爱的说爱……一曲曲婉转而悠扬的人生故事就从中娓娓生发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