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尔吉·原野 | 琥珀里的黄金,我遇见了我

到中原看新农村建设。一个村子,家家住上新楼房,高墙大院。我问户主,墙多高?他自豪地说,四米五。

全村统一规划住房,家家院墙都四米五高。屋里面,农民用上了沼气,这是清洁能源,还有其它的先进之处,确实是新农村。

我对高墙感到压抑,虽然农民对此自豪。今年夏天,我去内蒙古翁牛特旗巴音拉和海拉苏两个地方游历。牧区家家都没有墙,老远就看到房子,门和窗户像房子脸上的嘴和眼睛。

在夏天,门永远开着。晚上关门,是防止进蚊子而不是进人。有的人家晚上睡觉也不关门窗,点蚊香。

普通家宅的院墙四米多高,我是第一次看到。以前只看到监狱有这么高的墙。垒高墙不是由于村里砖头多得用不了,而为防盗贼。

两个身高一米七的盗贼,一人踩在另一人肩上约三米二,伸臂,加起来三米八左右,还是翻不过这样的墙。我估计砌墙者正是这样谋划的。

若鲍喜顺踩着另一个鲍喜顺也翻不过去,虽然已经四米八了,他们不灵巧。

我去的翁牛特旗正是鲍喜顺的老家。这里的人们压根儿就没有偷窃的观念。派出所几十年没处理过偷抢的案子,偶有也是外来人干的。

我去一个叫沙湖的地方,白茫茫的沙漠中间有一座湖,水蓝得耀眼。水里肥笨的野鲤鱼金红一片,没人打。

一户承包湖的蒙古人,是老俩口。他与其说承包,不如说承担动物保护工作。劝说游人别拣野鸭蛋,别用炸药炸鱼。

他们过得不怎么富裕,心情却好。去他家,屋里没人。电视什么都不缺,茶碗里的水还冒热气。另一间房子是满满的农具。

我上炕睡了一觉也没见主人回来。陪我的人说,老汉放羊去了,他有手机,沙漠上信号不好。

我们去花火绣村一户牧民家,也没人。陪同者找来奶豆腐,切开吃。我问你认识这家人吗?他说,嗨,牧区不管认不认识,吃东西喝茶都是正常的。

我问:门窗四敞大开,没人偷东西吗?他反问我:为什么要偷别人的东西呢?你听说过蒙古人偷别人的东西吗?我说没有。

过一会儿,主人回来了,他骑摩托把女儿送到旗里的幼儿园。见我们在屋,他不好意思了,仿佛怠慢了我们。他们俩说起了雨水、草场、牲畜和买楼的事。说完,我们走了。

这里有彻底的纯朴。一般说,善良是纯朴里面的核,像琥珀里面的黄金。

善良是纯朴里面的核,像琥珀里面的黄金

我遇见了我

文 | 鲍尔吉·原野

头几天,沈阳气温一天内降了10度。才进十一月,行人把寒冬腊月的衣服全换上了。我对冬天有个判断,耳朵尖被冻疼,冬天已至;鼻尖红而疼且淌水,像坏了的水龙头,寒冬至。

路边一条黑狗飞跑。天黑了,路灯照不到的地方全是黑的。我担心这是一只找不到家的小狗,希望前面骑自行车的人是它的主人。

天黑了,路灯照不到的地方全是黑的

小黑狗跑得快,皮毛油亮,喂养得好。它身架长,如果是人,它属于腿短上身长那一路人。它瞪着眼睛往前跑,路人没一个招呼它,是找不到家的迷路狗。它水汪汪眼睛里的泪水马上就要流下来了。汽车轰鸣、人流汹涌都让它恐惧。

狗有一肚子话要说却说不出来——迷路了、家、主人。小黑狗迈着碎步一路向西跑,我觉得它越跑离家越远。半夜跑累,不得不停下来时,会发现再也找不回家了。

我要拐弯了,不能陪小黑狗,也没办法把它抱回家去。不是谁都有能力养狗,养动物是把它的命搭在你的生活里荣辱与共。

我拐弯去百鸟公园,给一个精神病患者送大衣。零三年,我刚到百鸟公园跑步就见过他。和我一起跑步的人(四十多岁)说从小就认识这个精神病。说,他怎么还没死呢?好像时光犯了错误,忘记带走他。

他的疯是对着太阳论辩、唾沫横飞那种。这类患者同时是无家可归者,活不了太久。

我今天中午跑步见到他,没袜子,露出雪白的脚杆,着单衣,袖手缩脖大步(挨冻的人小步行走)盯着地面走,想在地上找一个烧得红彤彤的火炉。那一刻,我想到给他送点衣服。

晚上记起这件事,天已黑了。百鸟公园没什么游人,转两圈,没见人。我沿灌木丛、墙跟儿这些避风的地方找这个精神病。

见到两个搞对象的,拥抱贴紧。还见一对野合者,白肌肤在寒风中经受考验,我差点把大衣给他们盖上。

这个疯子不知躲到了哪里?我想我应该在明天中午太阳最暖的时候寻他,如果我是疯子也只有在中午才出来活动。

我的一位医师朋友说:我们都有精神病,发脾气、沮丧、悲伤都是发病的表现。为什么我们算得上正常人呢?因为发完脾气就好了,痊愈了,也叫一过性精神病。如果一个人发脾气三年不停,肯定成了精神病。

人的精神病了,神经没病,所以还知道冷热痛痒,这是我给“我的病人”(医生口头禅)送寒衣的理由。既然我们都是此类患者,短期患者理应照顾一下长期病者,但我没找到这个人。

慢慢地,会有人传言我已沦落到桥洞子和百鸟公园的灌木丛中

回家路上,我在桥洞子里发现另一个精神病(他有没有精神病谁也不知晓,只是衣衫单薄)。我把衣服送给他,一件大衣,一个毛线帽子,毛袜手套各一,还有一个护膝,是我穿剩下的。

这人无喜无悲,把这一套衣服依次穿了起来,像演员穿戏服。当他穿上大衣、戴好帽子之后,把我吓跑了。

这都是我的衣服,他穿上后表情依然贫寒肮脏,我觉得这就是我。

如果明天我在百鸟公园再送出一套,将诞生又一个我。

慢慢地,会有人传言我已沦落到桥洞子和百鸟公园的灌木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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