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杀 猪
杀 猪
陶以浪||江苏
我每次在食堂吃饭,都会看到许多被倒掉的肥肉。看到这些被浪费了的肥肉,我就会想起小时候,盼望过年杀猪吃肉的情景。
改革开放之前的农村,生活极度贫苦,哪有条件吃猪肉。偶尔有户人家杀猪,就会惊动整个生产大队的人。我十岁那年,家里杀过一次猪。那次杀猪,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烙下了深深的印痕。每次想起,心情还是不能平静。
一九七六年,我家圈内养了一头猪。那时候,人都吃不饱,猪哪有好饲料。喂了近一年,只有二百来斤。进了腊月,父亲和母亲就开始商量杀猪。父亲说,杀了猪卖肉比卖生猪给人民公社的食品站合算,至少能多卖十块钱,孩子还有肉吃。母亲说,要是猪肉钱收不回来,那不亏了,年后春耕怎么办?全都指望这头猪呢。商量了几次,也没有结果。那时,猪肉虽然只有七角多钱一斤,但一般人家,不到过年,是难得吃上一顿肉的。父母只是商量要杀猪,我和弟弟就高兴得不得了。
弟弟比我小两岁,他遇到每个小伙伴,都自豪地宣布:我家过年要杀猪!不信?你问我哥。很快,整个生产大队的人都知道,我家过年要杀猪。男人们遇到我父母,都会打招呼:他大叔,杀猪叫我一声,好过来搭把手。或者,她大婶,杀猪可舍得叫我吃杀猪酒呀?女人们则是满脸惊讶:真的要杀猪啊?
那阵子,我和弟弟一直处于亢奋之中,满脑子都是吃肉。每天不知往猪圈跑多少趟,想方设法给猪弄吃的,巴不得它多长点肉。在路边看到的死麻雀,也被我俩捡回来,扔给猪吃。早上的猫食、晚上的狗食,都被我俩匀出一半来喂猪。害得猫白天在灶台前窜上窜下找吃的,狗夜里也不看家,出去寻食吃。
父亲和母亲终于商量好,杀猪。腊月二十六那天,吃完午饭,父亲去请杀猪匠。我和弟弟也忙开了,母亲把两口锅都加满了水,我烧火,弟弟运烧锅草。他每运一趟,都会跟我说,杀猪匠还没来呢。水烧开后,母亲把开水舀到两个大木桶里,盖好后,再用棉被捂上,又将锅里装满水,让我继续烧。直到两个大木桶都装满了开水,杀猪匠还没来。我和弟弟等不及了,跑到村口朝大路上探望。远远地看见父亲挑着担子,走在前头。前面担着的是一个椭圆形的杀猪桶,后面担着的是一个竹蒌,里面是杀猪刀、挂猪肉的铁钩、砍骨刀、磨刀石、铁刨子等工具。那杀猪匠,扛着一根七八尺长、拇指粗、油光光的铁棒,挺着肚子,仰着头,走在我父亲的后面。在路边玩耍的小伙伴们看到后,纷纷跟过来看杀猪。
当我和小伙伴们簇拥着杀猪匠,走到我家门前时,听到动静的几个邻居,早已跑过来帮忙。两位叔叔接过我父亲肩上的担子,和杀猪匠手中的铁棒。一位叔叔将杀猪桶摆放平稳,拿过一张长板凳,放在杀猪桶旁边,再从竹蒌里拿出尺把长的尖刀放到桶里。又将杀猪匠的围裙费力地整理好,挂在墙上。那围裙似乎有几斤重,油光锃亮,好像从来没有洗过,散发着浓浓的肉味。母亲拿出一张凳子,招呼杀猪匠坐下歇息。然后又跑回屋里,拿出一包烟,先给杀猪匠敬上一支,接着一一地给众人发烟。
一切都准备好了,大家都不说话,只是盯着杀猪匠看。那杀猪匠倒不着急,眯着眼,不紧不慢地享受着香烟。当他缓缓地吐出最后一口烟时,突然站起来,把烟头举起,猛地砸向地面,并使劲地踩上一脚。接着把手一挥道:抓猪!几个男子汉冲到猪圈旁,也不嫌猪屎脏,直接跳进猪圈,眨眼间就把那二百来斤重的猪,抬出了圈。猪拚命地嚎叫、挣扎,屁股向后坐,两条前腿无助在空中乱蹬,两条后腿朝前蹬得笔直,使劲地在泥地上耕出两条深沟。一会儿,猪腿就被捆起来,嘴也被捆上,只能发出哼哼声。众人把猪的前肩搭在长凳上,头朝向杀猪桶,俩人抓后腿,一个人拎尾巴,一个人摁前腿,单留着猪头在那乱动。父亲接了一盆水,把猪脖子洗净。母亲端来一只干净的木盆,站在旁边等着接猪血。木盆装着浅浅的水,水里放了少许盐,边上搁着一双长长的筷子。这时,杀猪匠已经系好厚重的围裙,拿起桶里的那把尖刀,走到猪头旁边。
最令人高兴的时刻到了,我和小伙伴们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杀猪匠。只见他用左膝抵着猪的后脖子,用嘴叼着刀背,左手抓住猪的下巴,向他的右腿方向用力扳,那猪的喉咙就向前挺出。他右手的中指,在猪的喉咙上按两下,换个地方,又按两下。接连换了几次位置后,终于选定好下刀的地方,又重重地按了几下。突然,杀猪匠收回右手,拿起嘴上叼着的尖刀,刀尖对准刚才按压的位置,直刺下去。我还没有看清楚,在众人的欢呼声中,那刀已经没了刀柄,被捆着嘴的猪,发出了痛苦的闷哼声。血,慢慢地流出来,母亲忙把盆子递过去。杀猪匠把盆子挪到恰当的位置后,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把刀柄从刀口里抠了出来,然后猛地一抽,那猪血哗地一声喷到了盆里。猪吸气时,血流得慢,当它哼哼着呼气时,那血又流得快,溅得远。母亲蹬在一旁,用长长的筷子不停地搅拌着猪血,全然不顾猪血喷溅到身上。
当猪一动不动时,叔叔们才解开捆猪的绳索。杀猪匠用刀在猪的后爪上割开一个小小的口子,然后把那七八尺长的铁棒,慢慢地从刀口顺着猪皮的内侧,向着猪身的各个方向捅,直捅到两个前腿、两个耳朵根部、和另一条后腿。捅到脖子的出血口附近时,杀猪匠格外小心,一旦捅穿,吹气时就会漏气,刨猪毛就困难了。接着,杀猪匠向猪后爪根的刀口里吹气,这是最费力的活,没有经过训练的人,是吹不起来的。杀猪匠一口一口地吹着气,累了就歇会儿,也不知过了多少分钟,终于把猪吹得像气球一样。杀猪匠捆扎好刀口,防止漏气,然后把手一挥,烫猪!于是,叔叔们立马抬来两桶开水,倒进杀猪桶,再把猪抬进桶里,来回翻动。那猪腿根、耳朵根等部位,不容易烫到,还要用开水壶来回浇开水烫。杀猪匠试拔了几撮猪毛,感觉差不多了,便开始用铁刨子刨毛。这时,母亲叫我去烧火,帮她做猪血豆腐。当我再出屋看热闹时,刚好看到杀猪匠在剖猪肚子。一把弯刀划过,露出了白花花的猪油。杀猪匠用刀割下了一块鸡蛋大的猪油,扔进自己的口中,嚼了几下说,好吃。看到我站在旁边,他又割了一小块,递到我嘴边。我一张嘴,等不得嚼,那块猪油就滑进肚子里了,根本不知道是什么味道。接着,杀猪匠割下二三斤肉,递给我母亲。我和弟弟跟着母亲回到屋里。外面的开膛剖肚,已经勾不起我俩的兴趣。我俩的目光,全部集中在母亲手中的那块肉上。在我俩眼里,母亲端着的,已经是一盆垂涎很久的白菜炖肉。
当杀猪匠整理好工具后,望着猪肉、垂涎欲滴的小伙伴们,都被各自的家长拽回家去了,只剩下几个帮忙逮猪的邻居。父亲和母亲招呼杀猪匠,还有帮忙的叔叔们,进屋吃杀猪酒。我和弟弟,在屋外看着一群狗,防止它们偷吃猪肉。那时的狗,根本闻不着肉味。倒在麦田里的血水和肉末,招来了邻居家的十多条狗。我家的狗,一边寻着肉末吃,一边恶狠狠地咬向它平时的好伙伴,不肯与它们分享。邻居家的狗,倒也知趣,不与它争吵,左躲右闪,不时地抢吃几口。我家的狗,最终意识到,难得的美餐,还是抓紧吃最要紧,再争就吃不着了。它一边吃着,还一边哼哼着,不忘宣示它主人的地位。
等到我和弟弟吃饭时,菜盆里已经没有几块肉。想到家里有那么多的肉,过年可以天天吃肉,心里还是美滋滋的。当家里的狗把前爪搭上桌边时,菜盆里的汤都被我俩喝光了,只能让狗舔空盆了。吃饱之后,眼皮开始打架,折腾了一天的我俩,很快就睡着了。
早上醒来,听到父亲和母亲在争吵。母亲后悔没有坚持把猪卖了,现在这么多肉,没人买,过年后卖给谁?原来,昨天晚上,父亲和母亲在大队里挨家挨户“托肉”,也就是上门推销。结果一多半肉没托掉。父亲原来的想法是,哪家过年不买一两斤肉。全大队有六个生产队,二百多户人家,不足二百斤的猪肉,还愁卖不了?哪想到,许多人家过年二斤肉都不敢买,生怕年后还不上钱。我和弟弟,哪里知道肉卖不出去,有多么严重,只想着留在家里过年吃。
午饭时,父亲用筷子慢慢地划着碗里的粥,根本没有心思吃。母亲坐在灶台旁边,望着肉发愣。我和弟弟轻轻地喝着碗里的粥,不敢发出声音。当我俩快要吃完时,父亲突然放下筷子,说道,我去孩子他姑姑家看看,孩子他姑父是他们生产大队的干部,或许能帮上忙。说完,饿着肚子就去了。傍晚,父亲回来了,让母亲安排我和弟弟吃饭睡觉,他们晚上要出门。我俩不懂事,说睡就睡了。
第二天一睁眼,我发现家里的肉没有了,父亲和母亲都不在屋内。我急忙推醒弟弟:快起来,肉没了。话音没落,弟弟立马坐了起来,眼睛还没有睁开,便嚎啕大哭起来。听到哭声,母亲从外面推门进来,连声问,怎么啦?怎么啦?弟弟哭着说:肉没了。母亲吼道:就知道吃!手朝屋梁上一指,在那呢。我俩抬头一看,一块大约二斤重的肉,高高地、孤零零地挂在屋梁上。原来,昨天晚上,等我俩睡着后,父亲和母亲把家里的肉和猪下水,全都运到姑姑家,在姑父的帮助下,托完了。家里只留下一块肉,和一盆血豆腐。早饭后,父亲的一位熟人上门来托鞭炮。父亲拿了十个炮仗,和一挂半尺长的鞭,说,只是没有现钱给你。那人说,你家不是杀猪了吗?父亲说,一分现钱也没收到。母亲过来说,拾几块血豆腐给你家过年,换你的鞭炮,怎么样?那人想了想,说,好吧,也算是过年见着荤了。父亲让我俩把鞭炮收好,过年让我俩放。但鞭炮已经没法引起我俩的兴趣了。
那次过年,是我和弟弟最不开心的一个春节。年后和小伙伴们玩耍时,只要他们问,过年吃了多少肉?我俩就会和他们打架,直到再也没有人提起。
改革开放后,农村的生活逐渐好了起来。有了余钱后,农村人也开始注重提高生活质量,过年杀猪的人家也逐渐多起来了。只是我家再也没有杀过猪。那次杀猪,给父亲和母亲也留下了阴影,有十几家的肉钱,没有要到。父亲最怕提起杀猪,一提起杀猪,母亲就唠叨,不该听我父亲的,那年杀猪亏大了。
去年年前回老家,我跟父亲说,咱家杀口猪过年吧。父亲说,都什么年代了,现在过年没有人家杀猪了,都改吃羊肉、牛肉、海鲜什么的。肥肉、猪下水,现在没人敢吃,扔了又浪费,干脆不杀猪了。
四十多年前,农村人不杀猪,那是太贫穷,吃不起肉。四十多年后的今天,农村人又不杀猪,那是生活富裕了,开始追求生活的质量与品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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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陶以浪,男,中学物理教师,热爱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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